有人在施暴。
藏在見不得光的角落裡,隐晦又小心翼翼,隔着幾米的距離觀望,一切就像被鍋蓋悶在鍋裡翻騰炸裂的浮油。
馮一維驚恐地站在邊緣,忘記了自己本該是一個趕時間的路人。
他認出了這些人,除了一部分和他朝夕相處的卡十組成員,還有别組常常和張天材在一起鬼混的戰士。
都是戰士大廈的棟梁之才。
弱小的張良朋被死死按在牆上,整個人服帖得像是剛剛被活剝下來的狐狸皮,面前的人輪流上前動手,暴力的聲響夾雜人的悶哼,竟被晚高峰的交通噪音湮沒在林立的高樓之間。
更可怕的是,愉悅的笑意正在每個人的臉上綻放,包括受害者在内。
“哥……差、差不多了吧……”張良朋渾身發顫,仍在嬉皮笑臉。
“你說近身搏鬥用上勾拳打人更疼還是下勾拳啊?”張天材拿拳頭頂住他的臉頰,歪頭朝他的同伴發問,仿佛是一番正經的學術研讨。
“這取決于打的是哪兒吧……”有人非常配合地回答。
“那你來示範一下。”張天材輕巧地縮回了手,從張良朋跟前挪開,為接下來的“課程示範”騰出餘地。
離身的一刹那,張良朋擡頭望見了前方不遠處的馮一維,強顔歡笑的神情驟然凝固。
“咚!”
大腿被人猛然一踹,張良朋在愕然中跪下一條腿,身子開始歪七扭八地傾斜。
然後他很快被強行拉起,喉嚨也被别人用手鎖在原地,不許低頭佝偻。
他仍然是目不轉睛。
“應該試試這裡,淤青不會太重。”
“你行你來?不然學後宮嬷嬷紮針算了,還一點痕迹都沒有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
耳畔議論紛紛,張良朋卻再也聽不進去,隻是在遙遠的對望間露出了平日從未有過的驚懼。
對他來說,似乎有比挨打更恐怖的事情發生了。
馮一維不知道那一刻的自己正在想什麼——手機接連彈出父親的消息,通勤訂單上的專車定位也在一點點靠近,西側的廣廈叢林融化在詭異的灰紫色晚霞裡,地上的人影無限拉長。
漸漸地,還有日常相處的記憶碎片從間隙裡橫插進來,讓人莫名煩躁。
如此漫長渺遠的思緒,卻不過是現實中短暫的幾秒而已,然後他毫無顧忌地朝群聚的方向沖了過去。
映在拐角牆壁上的人影頓時扭纏在一起,拳腳的碎影也跟着肆意亂飛,隻聽“砰”的一聲,旁邊的垃圾筒陡然傾倒,打紅眼的人拉扯着滾到地上,誓要拼個你死我活。
“姓馮的,老子今天一定要弄死你!”
“有本事你就來!”
“快住手啊!”
“不要以為我會怕你!這裡沒他媽監控!”
“你也知道這裡沒監控啊!”
垃圾筒裡的垃圾一湧而出,空瓶罐頭“咣咣當當”散落開來。
又是“滋啦”一聲,外套的肩袖被扯開一道口子,内襯上全是唾沫星子,于是火上澆油,更加肆無忌憚。
黃昏已經徹底懸向天際,夜色從大海的盡頭蔓延過來,不斷有寒涼撲進角落。
那群人終于落荒而逃。
馮一維從髒兮兮的地上爬起,低頭審視自己渾身的狼狽,沒有吭聲,然後默默去到牆角撿起自己摔落的手機,屏幕悲催地裂開了一道長紋。
黑屏映出他的臉,被裂紋一分為二,格外嘲諷。
平日裡一向聒噪的張良朋此刻竟也異常安靜,待馮一維看向他的時候,才注意到此人已經淚流滿面,哭得醜極了。
兩人的結識大概就是從這裡開始才真正算數的。
第二天,張良朋決定棄暗投明,将一腔狗腿子的熱情轉而傾注在馮一維身上。
馮一維正好缺一張替他張羅的嘴,也就默認了此人的存在。
他和張天材同在一個屋檐下,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關系,而集團對内部厮鬥管控極嚴,彼此看不慣的怨氣都不能表現在明面上,隻能暗中較量。
張天材對于故意找茬一事從來都是得心應手,而馮一維的策略便是“眼不見為淨”,故意避開同時段相同的訓練項目,比如将ITSS的訓練時間挪至晚上,平日還會帶着張良朋一起錯峰用餐,就為了減少和傻逼共呼吸的時間。
久而久之,張天材對這兩個賤骨頭的心思也淡了。
新一輪月末考核的結果公布,卡十組将近半數成員都獲得了升組機會,張天材自然是其中表率,直接殺進了正七組,而張良朋雖然沒能晉升,但也因此迎來了生活的曙光。
唯有馮一維,一個人站在分組名單前陷入了難解的沉思。
他的名字就在張天材的右邊。
仿佛一種命運的詛咒。
馮一維不算一個對成功有執念的人,但他非常在意輸赢,因為他不想輸。
赢有很多筆畫,輸也不少,如果确實缺這寥寥幾筆,不妨用另一種以退為進的方式來填補。
海市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馮一維就在秋意正濃的那個時候正式遞交了放棄升組的申請,繼續留在卡十組。
此後也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