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離開。”

原本嘈雜的會議室瞬間沉寂下來，嚴肅的面孔變得更加嚴肅。投影儀的運作聲在此刻顯得格外吵鬧，記錄員的筆尖無處安放，眼神惶恐地盯着說話的人。

董事會正在決策。

方才說話的是這裡最德高望重的董事長，他在衆人争執不休時突然開口，語氣裡沒有年輕人常有的試探，但也沒有很堅決。

“或者說，至少他現在還不能走。”董事長補上一句。

煙灰缸裡的灰突然崩開一塊。

“不錯，”終于有别的董事接上了話，“集團現在面臨的狀況，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們需要有新的奇迹。”

“奇迹？奇迹早在他的巅峰時期發生過了……不對，不能說是奇迹，是他本來就應該有那樣登頂的能力，可過去的事就是過去的事，現在不該把注意力放到新人身上嗎？”另一側有人繼續接話，聽起來好像是不同立場。

“奇迹不是等來的，自然沒有過不過去一說。隻要我們想，奇迹可以随時被創造出來，我們集團也一直在做這樣的事，是吧小易？”

最後的問句很提神，會議桌邊所有目光都不約而同集中在了投影儀前方。那裡站着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相比面前這幫城府極深的老狐狸們，他确實很年輕，投影儀的光籠住他的半張臉，因此幻燈片上的字符也有些映在了他臉上，讓人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當然，”這位“小易”答得很輕快，“不知道各位董事還記不記得我半年前遞交的新策劃——”

他一邊說，一邊在屏幕上調出了他的策劃案，“領戰計劃”幾個字赫然眼前。

“或許所有難題的解決都可以先從這裡開始。”年輕人相當自信，他的話就如同他西裝革履的模樣，短時間内很難找出破綻，如此完美而動人。

“很好，就用這個計劃将他留下來！”一位董事忽然靈感大發，起身開始激情演講，“一個曾經領銜業界的神級人物，也是有史以來唯一能在全國聯賽裡蟬聯第一的戰士，如今因為年齡問題即将迎來職業生涯的終結，可他已經将所有的青春都獻給了這份職業，對戰士這個身份的熱愛讓他始終割舍不下，于是在退役前，他做出了決定——甘願抛下過去一切榮譽的包袱，像新人一樣從頭來過，在夢想的道路上永不退役，直到自己不能再戰鬥的那一刻！”

多麼熱血！多麼勵志！多麼感人！

在這位董事專注于唾沫橫飛的時候，小易相當配合地将幻燈片調回了之前衆人讨論的一頁。

“看看，我都已經能夠想象出整個故事了，到時候再讓小易的市場部想辦法在各個渠道為故事造勢，不賺那些客戶和粉絲一個熱淚盈眶都說不過去。”這位董事顯然對自己營造出的氛圍相當滿意。

會議室終于發出了小片的哄笑，氣氛仿佛突然變得和諧。甚至連臉闆得最喪的那位德高望重的董事長，也暗暗松開了下撇的嘴角。

“既然這樣，那不如就直接表決吧？”這是衆人開會時最熱衷的環節，反正少數服從多數，早投完早了事。

“不行，”挑事的人永遠在這個時候出現，指着會議桌邊空缺的兩個位置說，“今天沒法投，司令和孟博士都沒來，好歹先将咱們讨論的結果知會他們一聲吧？”

一些人的臉色在聽見這兩個名字後又黯了下來，有人轉向小易：“哎，易丞，你是這裡最了解孟博士的人了，他今天什麼情況？又賴在實驗室裡麼？”

小易就是易丞，他原本在方才的笑聲裡松了口氣，眼下又緊繃了些，繼續笑說：“張董，我都調到市場部多少年了，早不在孟博士身邊打下手了，不過博士那人你也知道，一門心思都在科研上，不愛出來跟咱們打交道的。”

“也對，搞科研的人多半都有點毛病！”張董咧開大嘴笑得厲害，一轉頭對着董事長問，“俞董怎麼說？今天到底投不投？”

俞國安依舊端得穩重，聞言一擡眼皮，在盯着孟博士旁邊的空座位時眉頭皺得更深，“司令什麼時候回來？”

會議總算等到一個關鍵發問，年輕的記錄員小哥見無人應答，怯生生說：“司令正好是今晚的航班回國，應該早上能到公司……”

可以等司令回來再決定吧，小哥心裡這麼想，嘴上戛然而止。

“來不及了……”俞國安考慮了一陣，沉着嗓音說，“現在就表決吧，如果有反轉的可能再另說，畢竟今天剛比完賽，外界都死盯着我們的動靜，這一系列的決議要出來得越快越好。”

議程順利進行了下去，共十三位董事，到場十一位，留下還是不留下，最後的票數比7:4，結果顯而易見，有沒有另外兩票也不再重要。

終于，以夢想為名的計劃要開始了，幕後者欣然離場。

窗外已入夜，城市的霓虹光景照不進頂層會議室，默默糾纏在最底下。記錄員小哥一個人走在最末，一邊收拾桌上的文件，一邊在腦子裡不斷重複會議内容，卻在關閉投影儀前，突然望着屏幕有些出神。

幻燈片上是一份履曆，一份從頭到尾充斥着各式各樣數據的履曆，好像這樣就可以最高效率概括一個人過去所經曆的一切，上面每一個數字都可以翻譯成一句中文——太強了。

但也僅此而已。

唯一看得明白的，隻剩下履曆最邊緣那一張幹淨的證件照。

還是個很年輕的模樣。

“留不留……難道不該讓他自己決定嗎？”

記錄員小哥帶着疑問關閉了嗡嗡作響的投影儀，“啪”的一聲，噪音消失了，緊接着又是“啪”的一聲，燈光也熄滅了。

不過是海市一個普通的夜。

.

就在董事會會議召開的前兩個小時，第十六屆伊力茨無領導小組作戰全國聯賽迎來了最萬衆矚目的時刻——場館裡每個人都在屏息，看着大屏緩緩降下，排列齊整的數據在飛速跳動，比賽結果馬上就要出來了。

所有參賽的戰士們已經聚集在場館東側的廣場上，熾熱的燈光将他們站立的位置照得煞白，他們仿佛置身于虛空之中，此刻的時間像被重新解構，一秒鐘漫長得可以再去上好幾趟廁所。

大屏的底下，燈光的前端，觀衆歡呼呐喊的中心，華景昂就站在那裡。

他好像已經非常習慣像現在這樣仰望上方的大屏幕，周圍有時吵鬧有時沉寂，但因劇烈運動而顫抖的呼吸永遠隻有自己能聽見。

“這數字還要跳多久，别吊胃口了！”身後有人急得罵了出來。

馬上了，也許就在眨眼之後。

華景昂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期待什麼，他好像一瞬間抽離了出去，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覺得自己這樣盯着屏幕等待成績的樣子有點好笑。

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第一行。

一眨眼，數字真的停了，全場驟然爆開喧嘩，可華景昂以為耳畔都靜音了。

第一名不是他。

他的目光順勢向下滑動，第二名，也不是他，第三名……原來他還在第三名。

華景昂恢複了正常的呼吸節奏，視線迅速離開了自己的成績欄——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還是在抽離的狀态裡，周圍有歡呼雀躍的、有垂頭喪氣的，可自己卻像個局外人，盯着這些熟悉的數字，内心隻有一種說不出的茫然，漠然，以及釋然。

結束了，他職業生涯裡最後一場全國聯賽結束了。

當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華景昂終于覺得此時此刻有了實感，他很快從遊離裡清醒過來，比以往任何一次轉身離場都要更為決絕。

走出耀眼的燈光，撲面而來的是泛濫的人潮，還有數不清的鏡頭。

“昂少！昂少！等一等！”周圍開始有人用他自己都覺得别扭的稱呼叫他，還不止一個人。

可能有同事，可能有友敵，可能有粉絲，也可能有一早就守候在場邊的媒體，這時候恨不得沖上來将話筒怼進他嘴裡。

愛誰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