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無疾順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左臂、牢牢包紮着的手指和掌心。
崔閑就這麼等着他。秦無疾掙脫不得繩索,于是咬緊牙關,擡起手臂,用左手手指夾起玉質的白棋子。
自錯肩谷一戰結束,秦無疾這傷不過養了十餘天,筋骨皆未愈合,手指根本使不上什麼力氣,隻要勁兒繃得緊了,疼痛便往骨髓裡鑽。
他勉強下了兩粒棋,手指便抖得夾不住棋子,一個猛烈的痙攣過後,白玉子掉落在阡陌之間,成了步廢棋。
崔閑垂眼,悠然落子,封死他的棋路。
“力量不濟。連執棋的資格都沒有。”崔閑道,“國相爺愛不愛南唐後主,便更不是你說了算。”
秦無疾額頭上滲了汗:“身為人子,就算無用……我也要說。”
“你要考慮的是,如何變得有用。”崔閑審視他,“而不是固守着毫無用處的孝道,在無人問津的地方自說自話。是想等誰憐惜,救你于水火?”
秦無疾沉默下來。
“看看你的棋路。下得優柔寡斷,灰心喪氣。”崔閑擡擡下巴,“認輸麼?”
少年人被麻繩牢牢捆着半邊身子,沉聲回答:“不認。”
崔閑笑了一聲,重複:“不認。”
“能說出這兩個字就是好事。”
他又道:“來人。”
秦無疾已經開始怕他驟然發難,于是往後靠了靠,頗為警惕的盯着他。
結果這次,是有人上來松了綁。
另有仆使抱着一隻書箱上前,撥開鎖頭,懷中箱頂大開。
仆使将書箱托在手臂中,送到秦無疾面前。
秦無疾險些沒反應過來。他太久沒見到成卷的書,一時間五味雜陳,視線黏在書箱裡拔不出來。
他動動肩膀,伸手捧出一本書卷,安放在矮塌上攤開,随後愣了愣,喃喃道:“這是兵經。”
“習武之人自小錘煉體魄,貴在有恒,就算你從現在開始追趕,再過十年,二十年,也不過是庸庸碌碌,跻身中流已是奢望。”
“然。筋骨之強力可殺百人。”崔閑擡起手,點點眉側之穴,“此中強力,可助你殺萬人。”
崔閑一邊說話,一邊靜靜端詳他的反應,于是他看到秦無疾眉頭往下低了低。
崔閑對這神情再明白不過。幾乎每個讀書讀太多的人,都會有這麼個類似的反應。那是文人從書裡帶出來的劣性,不合時宜的恻隐之心。
崔閑淡然提醒:“秦公子,回回神。殺戒都開過了。”
秦無疾微微抿起幹燥的嘴唇:“我……”
“當真願意在此地蹉跎,自此之後苟且偷生?”崔閑慢慢喝了口茶。“你沒别的路可選。”
“如今唯有萬骨之枯,能托着你回皇都。”
“書是專門送你的。拿回去慢慢想。”
秦無疾深深呼吸,神情鄭重起來,站起身,撩起袍角,以求師問道的禮節向崔閑深深叩首。
崔閑坦然受了這一禮,之後再不留他,吩咐左右送他出府。
然而就在秦無疾小心翼翼抱着書箱往院外走的時候,崔閑突然出聲:“其實你不該給我行這份禮。”
秦無疾轉過身,問他為何。
“因為贈書之師另有其人。”崔閑笑起來,猶如一隻茹毛飲血的狐狸。“這些書,是方貧方清愁托我轉贈給你的。”
抱着書箱的少年人定定看着他,身形慢慢僵硬起來,雙眼黑沉沉的,像被壓滿了大雪的漆黑松枝。
崔閑催促他,逼迫他:“你若不想要,就放回案上來。”
秦無疾僵立原地,動彈不得。
于是崔閑不管他了,隻是低頭飲茶,瞅着茶湯慢條斯理等了一會兒,直到聽見秦無疾說了一句“告退”。
崔閑擡頭看。
院子裡空蕩蕩的,并沒有人把書箱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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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首的人頭已經挂上了代州城牆,從前天開始有諸多百姓駐足圍觀,到今日人就少了許多。
秦無疾出城的時候,騎在馬背上遠遠看了一眼。
離得太遠了,首上五官融成米粒大小,隻能看到秋風吹過屍首滿頭長發,像是吹起一捧漆黑的麻草。
呂遲眼睜睜看着秦無疾突然下了馬,往代州城牆的方向跪下了,俯身叩首。
呂遲居高臨下看着他,不知道他犯什麼神經。“幹甚呢?”
秦無疾拜完了,神色沉沉地翻身上鞍。“得到了許多珍貴的書籍,都是極難收集的軍法兵經。受人如此恩惠,禮節不敢不還。”
秦無疾頓了頓,又低聲說:“我再也不想來代州了。”
呂遲對此深有同感,咧嘴笑了,掄圓手臂拍他後心。
他沒收着勁兒,秦無疾被他拍得險些從馬上栽下去。
呂遲笑起來:“等回去了,你給我念念呗。”
秦無疾無奈地看他一眼,斯斯文文地回答:“隻要隊正有耐性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