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就要入仲秋。
該領的罰都領過,呂遲跟都督府打過招呼,準備出發回燕水口。
原本同參軍報備過行程便可以返程,結果那參軍叫呂遲稍安勿躁,引他一路往都督府中走,七拐八拐的,少說繞了一炷香時間。
邁進最後一道院門,呂遲擡眼看到樹下一襲道袍。
他罵了句髒話,二話不說,轉頭就要往外走。參軍攔了攔他,讨好似的擠出個笑容來:“隊正……”
崔閑左手抱着拂塵,右手翻過一頁書。
“你那關叔父過幾日便從京城回來了,不見見他再走?”
呂遲背對庭院:“見你奶奶個腿兒。老子沒爹沒娘,哪兒來的叔父。”
崔閑也沒看他,低頭看着棋局:“還是這副狗兒脾氣,張嘴便咬人?”
“知道就少惹我。”呂遲扭頭瞪崔閑。
低階軍官的弓刀不能帶進都督府,呂遲如今兩手空空,攥攥手心,覺得着實不舒坦,心裡有塊地方沒着沒落地懸着。“你叫我過來作甚?”
崔閑答:“無事。”他聲音帶着笑:“瞧瞧一年多不見,呂小狗兒長高了沒有。”
呂遲聽不得他這樣慢悠悠、似笑非笑地說話,渾身血往腦門子冒,恨不得撕他的皮:“長多高幹你屁事!”
崔閑仍在笑,擡頭跟站在身旁的侍從官說話:“瞧瞧。瞧瞧這身野氣。”
呂遲臉色忒難看,眼看着要被他笑毛了。
“别這麼大戒心,我就看看你。至少見上一面,都督回來我好有個形容。”崔閑垂眼看着棋盤,“左手叫火燎了,該擦藥便擦藥,留了滿胳膊的疤,小心日後娶不着媳婦。”
呂遲将左臂往身後藏了藏,又說不叫他管。
崔閑問他:“什麼時候回?”
呂遲懶得搭理他,結果備不住身邊的參軍開口了:“今日下午便要走。”
呂遲看了參軍一眼。參軍始終對着崔閑,假裝沒察覺他直往人肉裡紮的眼神。
“行。”崔閑沒多留他,“出去罷。”
呂遲叫人當個貓兒狗兒似的溜了,自然沒個好臉色,看那大步流星離開的模樣,氣勢洶洶,像是要把半個都督府燒了。
他走後,侍從官問崔閑:“長史不是要囑咐呂隊正……”
崔閑悠然回答:“小孩兒還恨我呢。我若開口叫他看顧,那金尊玉貴的秦小公子指不定要徒增多少背運。”
“不托付了。”崔閑差使他,“直接把人帶到我面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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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臨走,燕水口兩個小孩兒,開始輪着番兒進都督府見崔閑。
秦無疾為人端莊,此前同崔閑素不相識,并無罅隙,于是待遇也比呂遲好多了,崔長史叫他坐在自己對面,還給他上了盞茶。
崔閑道:“地方偏僻,茶澀湯苦,勉強喝。”
秦無疾道過謝,低頭飲茶,姿态很端正,但并不怎麼講話。
“聽說你棋下得很好,來。”崔閑叫仆從伺候擺棋盤,“與我對上一盤。”
秦無疾沒說下得好,也沒說下得不好,沉默着聽從安排。
崔閑與他接觸時辰太短,尚且不知他是原本就沉穩寡言,還是一朝家世傾覆,才變得惜字如金、郁郁寡歡。
直到一局棋下到半途,他心裡才有了些衡量。
兩種猜測,一半一半。
小孩兒骨子裡穩重,思慮周全,好事,但手上差一絲銳利,顯得優柔寡淡。這在京城興許受人追捧,但在崔閑這裡,就是玉裡有瑕,美中不足。
秦無疾不過十五六歲,能有這樣的心性,應是長輩傾注過心血,一日日磨出來的,與那動不動呲牙咧嘴的呂小狗兒乃是天差地别的兩個人。
秦無疾漸漸發覺他并非求勝,棋格之間有試探之意,于是接下來幾步走得更加踏實,收斂聲色,如遊魚悄然無聲間潛入淵底。
崔閑面不改色,突然開口,與他聊起了秦相爺。
“……我科考的那一年,國相爺未曾入主南省,還在做禮部尚書。這樣論起來,我得喚他一句座師。”崔閑似不經意,“少年時拜讀過他的文章,寫得當真是好。”
秦無疾執棋的動作和緩下來,指腹在棋子邊沿輕輕摩挲。
崔閑将這反應看在眼中。“但在詩詞一道,還是欠缺一些。”
秦無疾未曾反駁:“父親專心政事,很少涉足郊遊飲宴。”
“那就是了。”崔閑莞爾,“否則臨終詩還是要自己寫得好,不必借用南唐後主的筆墨。”
秦無疾執棋的手指頓住。
“我父親……”秦無疾靜靜看着他雙眼,“他從不愛南唐後主。”
崔閑瞧了他一會兒,突然輕聲道:“來人。”
秦無疾尚且沒反應過來,便被兩方力士壓住了肩膀。他頗為驚愕,沒想到崔閑突然發難,剛問上一句“長史這是做什麼”,就被人牢牢捆住了右臂,半邊身子動彈不得。
“來。”崔閑雲淡風輕,“接着下。”
秦無疾忍不住想起呂遲對崔閑的諸多評價。他終于第一次切身體會到面前這個中年道人身上,那股子讓人捉摸不透的勁兒。
無從揣測,無法預料,喜怒不定,很容易讓人覺得,他就是故意折磨人的。
秦無疾微微皺起眉頭:“長史?”
“怎麼。”崔閑看着他,“不是還有一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