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無疾笑着看看他,未曾說話。
趙阜是個很好的人,比尋常軍卒懂得多,舉止清爽,言談溫和,應當是他來到燕水口之後瞧着最有眼緣的人物。
秦無疾是這麼想的,便這麼說了。趙阜愣了愣,挺不好意思地答話:“嗐,當不起這麼誇,隻是小時候确實……在私塾念過幾年書。”
“果真讀過書。”
秦無疾又問了他幾句才知道,趙阜竟是呂遲手下五十幾個兵裡,唯一一個識文斷字的人物。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呂遲才把趙阜提拔起來做了隊副。
他兒時還頗為好學,曾經将“三百千”讀全了的。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趙阜難得跟人說起讀書的往事,瞧着挺害臊,“這是千字文吧?我還能背幾句呢。”
秦無疾頗為感懷,跟着他往後背了幾句。趙阜張不開嘴了,擺擺手:“露怯露怯,可背不下去,後面都忘幹淨了。”
“當時讀得挺好,隻是後來先帝起義,四處都在打仗,不安生,鄉下又鬧起匪亂,教書先生便趁亂跑了,十裡八鄉再沒個讀書識字的教書匠,這才慢慢把功課放下。”趙阜忍不住與他多說了幾句,“長大之後就不說了,亂七八糟的,我跟石光是同鄉,一起投了軍,這才有幾天安生日子過。”
秦無疾有些動容,将茼麻皮扒下來,摘摘指腹上的倒刺,低聲道:“你若還想學……”
誰知趙阜卻斷然拒絕了。
“不學。”趙阜哈哈笑了兩聲,娴熟地梳理着手中的麻皮,手指頭幹巴巴的,看着比麻絲還糙,“認字已經了不得啦!咱是持兵戈的,學深了也沒用,念經又不能将戎索人念死,你說是麼?”
秦無疾頓了頓,沉默良久,方才溫和道:“……也對。”
代州大都督府。
大都督南離雁門至今未歸,由府中長史代理軍政。
那代州長史三十上下的年紀,光面無須,坐鎮軍府竟不着官服,頭戴青玉蓮花冠,身上不倫不類地套着一身道袍,下擺又寬又長,垂在腳面上。
他目光從手中公文移開,垂目注視階下的忻州都尉:“定襄的匪亂在都督案頭上壓了多久,軍報現在才遞上來?”
忻州都尉跪在堂下:“盜匪所占的地方叫做錯肩谷,谷外道路奇狹,最窄的地方,三人并排而行都要擦着肩膀,叫谷外荒林一擋,便是神仙也難查探。忻州府兵去過好幾趟,連根毛也摸不出來……傷了十來個兄弟,才終于探聽來消息。”
“傷重的賜藥,好生安養,叫司倉參軍記好了。”代州長史将文書遞到别奏手中,又看向忻州都尉深深低下的腦袋,“我隻給你十日。大都督回河東之前,若再讓我聽到定襄有亂聲,你自行将甲卸了。”
“長史……”忻州都尉口幹舌燥。
“白日探聽不得,便在夜中行人。”長史頭也不回,“奇兵攻克的道理,還要我一個字一個字教你嗎?”
忻州都尉出了一腦門子汗,抱着鐵兜鍪從大都督府出來,手下副都尉跟在他身後,愁得腮幫子疼:“十日……就那指頭縫大的山隙,長史這是叫咱弟兄長翅膀飛過去麼?”
“他是怕匪子跑了。”忻州都尉抹了把汗,“被府兵摸清了老巢,守着這麼個進出兩難的地界,時間一長就是彈盡糧絕,總有聰明人知道要斷尾求生,逃走了上哪兒逮去?就得在他們心焦氣燥的時候殺進去,錯過了機會,再想全殲就難了。”
眼看就要入秋,又到關外戎索人四處劫掠打草谷的時節,雁門關南的匪亂此時若不平,内外都是亂子。大都督正等着拿他們的人頭震場面呢。
這時候出兵就是要急、要兇悍,不管招安,就是沖着殺人去的。
“十天時間……這他娘的都算是長史發善心了。”
副都尉當然也知道這個道理。可那狹谷真是難打,谷中依山傍水,機關密布,若想突刺進去,怕是得憑人血肉生生拓出一條路才行。
自己手下的兵都是有數的,誰舍得往裡送人頭?
“又點我這兒的兵?”
燕水口王校尉眉頭緊鎖,瞪着眼前的傳令别奏,像是要拿眼神剜他的肉。“埋汰誰呢?他們忻州人死絕了?”
“多點一次兵,就是多一次戰功麼,您得為前程着想。”傳令别奏心中叫苦,臉上仍擠出笑容來。
王校尉又不是傻子,誰信他這話,仍破口大罵。
“校尉消消氣,都尉軍令如山,您可不能這麼講話……”
“我怎麼說話?他季正青都騎我脖子上拉屎了!”王校尉臉色鐵青,絹布文書被他虎掌一攥,皺作一團,“我他奶奶的還得拿嘴接着不成!你愛吃屎你吃去!”
傳令别奏知道今天自己來,就是給他當個出氣靶子的。誰讓自己運氣不好呢,抽簽抽了個辛苦活。
他低頭不吭聲。
他能說啥?他隻能在心裡将王校尉和季都尉一起罵。他娘的混賬兵痞子,就知道沖無幹系的人嚷嚷。有種你倆面對面的打一架。誰慫了誰是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