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封建統治的年代,真正了解世道的永遠是底層的老百姓。
隻有他們最清楚生活的難易。
每日付出多少辛勞,能夠換得幾分銀錢,薄銀要養家糊口,又要接受層層剝削。
既得利益者怎麼會懂得普通百姓的苦難。
頂層的人清醒地沉淪,他們沒有魄力放棄所有、改朝換代,也沒有勇氣對抗外來侵略者的來勢洶洶。
他們不把底層的老百姓當人,将一切腐爛的結果加諸于百姓身上,掠奪一樣地殘酷剝削。
最後逼得下層人隻能去謀求新的生路。
如果真的安居樂業,哪個人又願意背井離鄉、最後魂歸異處呢?
“地方貪得無厭,朝廷軍财兩失,滅亡是曆史的必然,隻是時間早晚問題。”
小官難得說了一段長句。
曆史的必然。
這是任何朝代都難以避免的結局。
張家是特殊的家族,尤其身為聖嬰時,他接受過張家最精英的教育。
許多同齡本家小孩不懂的東西,小官幾歲時就已經開始了解。
他觀覽過真正的近代曆史,所以對于目前大清的結局自有評斷。
隻是張家現在自顧不暇,根本沒精力幹預滿族旗人當政。
紀初桃一直知道張起靈并不是真像表現出來的那樣,什麼都不關注、什麼都不清楚。
他其實對所有事情都會做到心中有數。
但令紀初桃沒想到的是,才十三歲的張起靈就能這樣清然淡漠地平靜講述出很多人一輩子都參悟不透的道理。
她托着下巴、彎起笑眼,像朵嬌豔綻放的桃花。
“小官,你真厲害。”
小官微微一怔。
他不知道這有什麼可以值得稱贊的,但是面前的少女揚着笑容,一字一句說出來的贊揚,像正午時分的陽光。
灼熱而溫暖。
心髒倏地一跳。
想說些什麼,但滾輪摩擦地面的咕噜聲打斷了小官思緒。
餐車由遠及近,最後停在他們桌前。
“小客人,早茶可以食用了。”
年輕的英國人将勺子和餐具妥帖擺好,動作行雲流水。
紀初桃坐在小官對面,擡頭時視線正巧對上英國人微垂的後頸。
下一秒,一個垂直交叉的圖案瞬間落入她的眼中。
這人是個基督徒?
紀初桃有些驚訝,她在這個英國人後頸看到一個黑色的十字架。
能把十字架和耶稣紋在身上的基督徒,要麼虔誠要麼狂熱,但不管怎麼都表明這個信奉上帝和耶稣基督的人,極大可能是善良寬容的。
難怪她在這人眼裡看不出什麼諷刺和輕蔑。
這和紀初桃關系不大,她看了兩眼便也沒再關注,反複翻閱兩遍船票,确認船會停在上海和廣東做補給後,才把船票塞回小官口袋。
年輕英國人上好茶點就重新返回吧台,并未多做逗留。
熱氣騰騰的紅茶、焦香酥脆的雞肉餡餅、香氣四溢的草莓塔,兩人的分量将餐桌擺滿大半。
濃郁香氣混合撲鼻,本來口腹之欲不算重的紀初桃,此刻口腔竟也不受控制分泌出涎水,期待起它們的味道來。
“好香呀。”
小官坐在對面,看着她一雙眼眸亮比星辰,心髒似乎也随之裂開一條縫隙。
下一刻,他主動伸出手。
視線中出現少年白淨柔軟的掌心,明明還不算大的手,貼近關節的位置卻帶着一層極薄的繭。
在修長分明的五指上,像精美卻落了灰的瓷器。
紀初桃下意識擡手,指尖輕輕觸及那一小片肌膚,眉間染上一抹心疼。
“訓練的時候一定很痛吧。”
這麼長時間以來,雖然每天都和小官一起去内家學堂,但她其實一次都沒有看到過小官真正地訓練。
并不是紀初桃不想進去,而是每每到達學堂門口時,小官都會阻止她繼續陪同。
少年在裡面學習訓練,她便在院子裡安靜等待。
直到他傍晚出來,兩人再一起回去。
痛嗎?
小官其實也不知道,他難以區分那些感覺。
或許最初是痛的。
隻是沒有人告訴他,什麼是痛。
在被教育當做一個神來生存後,這世界所有一切他都是要摒棄在身外的。
小官以為自己是不痛的。
無論什麼都隻是世界帶給他的一種感覺,就像草木零落、春秋代序。
一切都是自然的,一切都要被忽略的。
可現在看着紀初桃心疼的目光,仿佛自己手上的繭長在她的心裡。
那些過往被完全忽略的感覺忽然便齊齊湧了上來,如同排山倒海般将小官淹沒。
練習縮骨和發丘指的疼痛、手被磨爛又長出新肉時鑽心的癢、被刀割開放血難以愈合的皮膚……
他後知後覺,原來并不是不痛。
隻是他從開始一直學會的就是無視這些沒必要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