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斂了一些,但是行為更陰毒了。這可難不倒他,每一次她從背後丢東西過來,他都能精準地閃過;他懷疑她給他的棉衣夾層裡塞的都是紙,于是故意弄丢了,跑去公安局找警|察訴說時,他肮髒而天真的小臉上布滿了淚水——這個警|察還正是上一次傳喚龐美芳的那名同志。
龐美芳的膽謀和她的錢包一樣,有着不屬于那個年齡層的幹癟與衰老。她像個漏風箱似的咈咈嗤嗤了幾天,然後在電視上看到親生父母虐待孩童緻死的新聞,決心重振旗鼓,繼續鑽起了兒童權益法的空子:關禁閉,不給飯吃,體罰,做大量勞動,拳打腳踢時墊上書本。不管沈傑英如何防範,她總有隙可乘,沈傑英也看開了,别說他還是個兒童,就是光明之神阿波羅來了,都得給龐美芳把院子翻修完才能走。
從沈傑英踏進學校的第一天起,龐美芳便氣哽得難以入睡,出于一種心理平衡,加倍地算計、想象着未來能夠從他身上獲得的收益。每天吃完飯,桌子一抹,曳過凳子,把計算器敲得電光火石、天馬流星。她是如此地孜孜不倦,壓根就沒注意到自己那個大狒狒似的兒子越來越傻了,沈傑英呢,卻如同一個筆挺的棺材闆一樣茁壯地生長着,并且他總能在合适的時機跟意想不到的地點刮到東西吃。
三個月後,在那名民警的幫助下,他成功地聯系到了自己遠在國外的親人,她母親的一個表兄,也就是智穎的父親。他很快回國,上門拜訪,對龐美芳進行一番施壓與恐吓後,悄悄挜給沈傑英一部手機和銀行卡。
沈傑英升到三年級那年,龐美芳那個如同電動小老鼠一樣在家溜進溜出的丈夫一躍成為了公務員,他頭頂的毛發比珠穆朗瑪峰頂的空氣還要稀薄,聲氣端的卻比馬裡亞納海溝還要低,現在也終于享有了飯桌話語權,偶爾也咕噜一兩句“今天菜鹹了”“下次能不能換個菜”。吐露出的語句就像泡泡一樣沒有重量,升到半空,然後就破了。
龐美芳聽了,報衰雞似的嗷一嗓子:“那怎麼行!錢還是要攢的呀!”姨父不說話了,隻抗議地放了一個屁。他的兒子在一邊嘿嘿咻咻地笑着,龐美芳奪過筷子在他頭上敲了一下:“吃那麼快餓鬼投胎啊你!”
得虧姨父成了公務員,不然龐美芳一定會打發沈傑英去頂差勁的一所初中。報道那天,沈傑英找到班級,就悠遊地去了最後一排向窗的位置。十二三的年紀,他已經出挑到無論身形還是五官都能讓小女生尖叫的程度,即使他冷情漠然得根本不像一個孩子。
這時他已厭惡自己到一個相當的地步,也連帶着厭惡周遭的一切:灰色黯敗的街巷,促狹的天空,渾渾噩噩的燈泡,不說長道短就會死的鄰居,還有随處可見的垃圾。那時他開始給龐美芳起“老毒物”“無影毒手”“荷蘭母牛”“末日之輪”這樣的綽号,頻頻捉弄蠢笨的堂弟,在各種場合下使龐美芳丢臉,後來演變為随時随地地刺痛笑料别人的鄰居,甚至在某些場合下,他能夠預判到大人的預判……他确實有種報複的快感,但很快餍足,他越來越知道他跟别的小孩不一樣,他有别的小孩所不具有的天才,但那又怎麼樣,這促狹逼仄的小巷總有一天會使他窒息而死。他内心污潦的告白會像墨水河一樣滲透所有潔白的紙張。他就像一座清平喜樂的動物園,栅欄後關着日益脹大的嘶吼的獸——心獸,它不甘就這樣老死了,但是動物園囚锢着不讓它出去,倫理的世界沒有它的位置。這種勢況下,他不能美化任何一方,因為任何一方的美化都會加劇另一方的醜陋,索性什麼都讨厭,什麼都嫌惡。
每一天,他行走在自己内心的天平上,天平随時都會傾斜,這使得他看上去既有同齡小孩不具有的清醒,又有尋常人格不具有的暴戾氣息。但那個年紀的女生似乎更青睐離經叛道的男生,她們看他的懵懂眼神就像一朵寂寂的花在為他盛開,或是門廊外一排清澈的季節雨。每每使他有種清真的感覺。但也僅限于此,因為到了初中,女孩子更像女孩子,男孩子更像男孩子,男生談論女生的胸部,女生意淫自己的愛情。男生在女生的愛情裡尋找性,女生在男生的性裡尋找愛情。所謂的喜歡其實是對我自意識的影射,很難擁抱彼此。
沈傑英讨厭的還有每周的作文課。尤其是“我的夢想”“我的未來”“我的母親”“我的父親”這一類的題目。夢想,未來,好像寫下來自己就能做得了主似的,好像寫下來就能變成真的似的。最滑稽的還是那個中年失意的女老師,竟也配合着他們一起演戲—— 一場盛大的集體意淫。沈傑英嗅得出她内心的酸怖與荒誕,畏畏閃閃的鏡片掩飾着她的面容,鏡片後的笑臉汗淫淫的,慘痛的滑稽。她将學生們交上來的作文堆砌起來,坐在門口的太陽窩裡,批改到一半,腳從鞋子裡抽出來,滿不在乎地抖動着,她腿上的絲襪破着一個洞。
每一次作文課後,沈傑英都會被女老師喊話進辦公室。她實在不能理解一個初中生用“像一個張大嘴等着人跳下去的懸崖”來形容自己的母親,用“像一個放出來不影響局部空氣指數的真空的屁”來形容自己的父親,這實在太不肖了。于是她将龐美芳拘了來,給她看那些大逆不道的作文,這裡一個叉那裡一個叉,山河般的錦繡壯麗。然後推了推眼鏡,說她的外甥在性格方面存在很大的問題,将來有成為一個反社會跟罪犯的潛質,以及種種舉止行藏上的乖僻,雲雲。龐美芳聽了非常高興,鼓勵她說更多。走出辦公室,臉上那叫一個春滿乾坤。但是下一次就笑不出來了,沈傑英在《令你印象最深的——》作文裡,形容自己的姨媽“像一個疙裡疙瘩的大□□”,順帶凄厲地描繪了她的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