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終于同時來到了門前。
幾十年紋絲不動的大門早已鏽迹斑斑,上面爬滿了墨綠色的藤蔓,長滿荊棘。
我沒有任何猶豫,用力推開了沉重的門。
“吱呀——”
鐵門發出難聽的嘶吼,随着手上的刺痛一同傳來,我卻早已顧及不得。
因為我們終于,再見面了。
我望進他的雙眸,他回以我一個溫和的笑。
好像冬天的壁爐,溫暖得能将所有寒冷融化。
我張開雙臂,擁抱住這片最後的溫暖。
他也緊緊回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道:“我回來了。”
眼淚劃過臉頰,我哽咽着,向他發出邀請:“夏以晝,帶我一起走吧,我們去看海。”
他接過我的籃子,溫柔地擦去我的眼淚,牽住我的手:“好,我們一起。”
“那我想喂海鷗。”
“我需要買幾袋鷗糧?”
“十袋,不,一箱!”
……
如果我有要等的人,我想,一定是夏以晝吧。
因為,通往花園的路,隻有他知道。
(五)夏以晝視角:日記
【我叫夏以晝。】
翻開這個本子,第一頁便寫着這五個字。
很奇怪,如果要标記本子所有者的話,寫名字就好,為什麼要寫一個句子?
我往後翻,隻見第二頁寫着【明天邀請她去看海吧。】
她?
看海?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我陷入思考,又翻開下一頁。
第三頁上寫道【她沒有答應,那明天試着邀請她去散步吧。】
我又随手往後翻了幾頁,發現内容都是用各種理由邀請“她”出門,大差不差。
我慢半拍地意識到,這應該是一本日記,沒有“今天”,永遠隻有“明天”的日記。
這本日記是在我風衣外套的口袋裡找到的,應該沒可能是别人的。
我歎了口氣。
先不管這個“她”到底是誰,我這樣三番五次地去找上門,應該可以算作騷擾了吧?
可真不紳士啊,夏以晝。
我在心裡不甚熟練地念着自己的名字,試圖喚起自己的記憶。
我為什麼要一遍遍地邀請“她”?
“她”到底是誰?
很可惜,我什麼都想不起來,大腦還是一片空白。
我接着翻日記。
【明天告訴她我的名字吧。】
某頁,上面終于不再是令人生厭的邀請,而是類似交朋友的試探。
好像知道彼此的名字,就可以更進一步,不再那麼陌生。
大概是那天的交流很順利,日記裡寫【明天告訴她我名字的來源吧。】
連我自己都沒察覺到,看到這裡,我竟然悄悄松了一口氣。
再翻幾頁,内容竟然變得心不在焉起來。
【明天問問她的風信子怎麼樣了。】
【明天記得還她傘。】
【明天要謝謝她的小餅幹。】
【明天也想見到她。】
看着看着,我的心跳無聲加快,連帶着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
我想,“她”應當是我的心上人吧。
也許這段感情不很熱烈,甚至略顯生澀,但處處都顯示着珍重。
【明天給她帶一株蘋果苗吧,種在她的院子裡,夏天她可以在樹下乘涼。】
我不知道為什麼是蘋果,但想了想,如果是我,應該也隻會選擇蘋果。
思及此,我不禁失笑。
明明我就是我,怎麼會有“如果”一說?
我快速翻閱了剩下的日記,慢慢拼湊出後來的故事。
那株蘋果苗在她的照顧下長得很好,很快便如我所料想的那樣,能結出香甜的蘋果,也可以為她蔭蔽烈陽。
就像我想為她做的那樣。
而她也在一天天長大以後,慢慢變老。
她的眼睛不再明亮,耳朵不再靈敏,腿腳不再靈便,照顧花草也成為了一件難事。
我曾無數次試圖想要去幫她,但每次隻能站在院牆外固定的地方,再也挪不動一步。
她從未邀請過我進門,也從未向我求助。
我們之間的距離隻隔着一道牆。
卻也永遠隔着一道牆。
我看着她長大,變老,見證過她的大半人生,卻從未參與過。
有次我問她,為什麼不肯出來。
她說她在等人,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可是那個人在某天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她得等他。
我問他是誰。
她搖搖頭說不知道,因為她不記得了。
好吧,既然她出不來,我就去見她。
幾十年如一日。
指尖停在最後一頁,我看着上面的字,雙手顫抖,幾乎要拿不住這小小的本子。
下一秒,我将日記本重新放進口袋裡,毫不猶豫地向外走去。
我想見她。
我的心髒再次狂跳起來,好像要跳出胸膛,因為再也抑制不住經年的思念和愛戀。
我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她的花園在哪兒。周圍是濃得撥不開的迷霧,連路也看不見。
但我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堅定地向前走。
就像我曾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不知走了多久,迷霧散開,陽光燦爛,我終于,又來到了她的花園前,再次看見了她。
她已至暮年,但還是喜歡在那張躺椅上小睡,伴着腳下經年不化的積雪,和滿樹的蘋果香。
“你好。”我緊張地開口,随後又放松下來。
她應該等了我很久,見我來,艱難撐起身子,跟我對話:“你好,今天要做什麼?”
“這麼說可能有些冒昧……可以邀請你去看海嗎?”
她沒有吃驚,反而像早有預料一樣,彎腰提起腳邊的籃子,慢慢朝大門走過去。
她說她做了蘋果派,我們可以在沙灘上吃。
我忍不住擡腳跟上她,與她并肩而行,視線也不願離開她一瞬。
她也是。
每走一步,我的腦海中便湧現出一些記憶。
我看到自己滿懷期望地在日記本上寫下一行行字,卻又在第二天忘得一幹二淨。
我看到自己站在牆外,說不了幾句話便又回到一片濃霧中。
我看到自己披上大衣,輕柔地撫摸她的腦袋,告訴她我要離開一會兒,不要來找我。
原來她一直等的人,就是我。
我們的腳步漸漸加快,風揚起她的發梢,她眼中滿含笑意,像去奔赴一場期待已久的春日盛宴。
每走一步,她便變得越來越年輕,最終站在大門前,她又變回了我離開那天的樣子。
彷佛我們不曾離别過。
門上纏滿荊棘和枯藤,我剛擡起手,她便不管不顧地用力推開門,張開雙手撲了我滿懷。
我緊緊回抱住她,聲音發顫:“我回來了。”
脖頸處傳來一片濕熱,她哭着說:“夏以晝,這次帶我一起走吧,我們去看海。”
我輕輕拂去她的淚水,牽起她的手:“好,我們一起。”
“那我想喂海鷗。”
“我需要買幾袋鷗糧?”
“十袋,不,一箱!”
……
即将踏上旅途前,我回頭,遠遠望了一眼那座小花園——
隻見蘋果落地,冰雪消融,鮮花滿園。
那盆風信子依舊在窗台上,開得燦爛。
一切都像日記最後一頁那句話:
【我喜歡她。】
後記:
如果這僅僅是一場夢,可不可以永遠都不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