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蛟正躲在竈台後一邊燒火一邊掐療傷訣,尾巴上的傷口又崩開些。暮色漸濃,飯桌上擺出十碗八碟。
林大娘端來陶甕:“大人不要嫌棄,這雖然是野蘑菇炖的湯,可卻非常鮮美!”江豇好舀起一勺,湯裡浮着形狀怪異的蘑菇,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赤蛟在爛木頭上撒完尿長出來的。他笑嘻嘻的摟過赤蛟脖頸,威脅道:“你是不是想死?敢給我師妹吃這個!”
赤蛟也沒想到母親居然會拿這個做菜,她平時寶貝得根本舍不得吃,可見真是要下血本了。剛要解釋是為了給他娘治風濕的。窗外突然滾進個西瓜,裂開後蹦出隻青蛙,背上赫然貼着‘瑞兆’的紙條,不知道又是誰為了給他這個小裡正說好話。
門口擠進個抱酒壇的獵戶,拍開泥封,酒香驚飛檐下麻雀:“大人嘗嘗這酒!裡正大人說這可是用蛟龍泡過澡的水釀的,甘醇無比......”
看着江豇好的臉色越來越黑,赤蛟都準備跳上凳子抱頭了,獵戶忽然盯着酒壇驚呼:“這酒怎麼在冒泡泡?”赤蛟連忙猛吹口氣,酒液立刻凝成琥珀色的糖漿:“可能放太久了壞了,别喝别喝了,咱們吃菜!”
雞飛狗跳吃完了晚飯,月光鋪滿庭院,林大娘在柿子樹下鋪了草席。家裡隻有兩個房間,今晚隻能讓小角在外面湊合一晚。林大娘突然壓低聲音,湊到兩人身旁:“兩位大人,我們家這傻小子确實不聰明,可也确實是盡職盡責。我這個當年的不求他能往上升,隻求能讓他繼續當個小裡正就好了。”她從懷裡摸出包碎銀塞給江豇好,不知道攢了有多久:“該打點的我們也不省......”
話音未落,院牆外傳來唢呐聲。好幾個鄉民扛着‘萬民傘’沖進來,傘骨是新鮮的青竹枝,傘面上歪歪扭扭縫着各色布頭。舉傘的老漢高喊:“裡正大人一心愛民!”傘面突然被風吹開,露出底下藏着的山雞野兔,原是想把打獵的收獲塞給他們。
他這個小山神,做的倒是真挺像樣。
赤蛟的呼噜聲從房梁上傳來,他盤成蚊香狀睡得正香,堅決不打算去外面喂蚊子,龍的鱗片縫隙裡起了包可是很癢的。
兩人趁着夜色打算出去走走,氓山一片祥和,可碧諕總不會無緣無故讓他們來這裡。月光漫過稻草垛時,江豇好忽然停住了腳步,遠處打谷場飄來新米的氣味,混着桂花的香氣,讓他想起許多年前的秋夜。
“那年收成好,谷倉堆得冒尖。”他踢開腳邊石子,看它滾進田埂下的溪流,“我把算盤珠子拆了當彈弓,打下來的棗子裝了三大筐。”顧耽耽的裙擺掃過蘆葦叢,驚起幾隻流螢,光點在夜色中飛舞。
江豇好突然彎腰抓起把泥土:“你聞,曬足太陽的土腥氣混着稻殼香,和當年一模一樣。”土塊從他指縫漏下,被月光照的發白:“上次來氓山隻顧着打魔煞,都沒時間給你看這些......”
話音被突如其來的歡呼聲打斷,七八個孩童舉着稭稈紮的火把從山道跑來,火星子濺到顧耽耽面前,被她輕輕吹成冰花。孩子們圍着他們轉圈,有個紮羊角辮的女娃突然往她手裡塞了塊黍米糕。
“以前秋收守夜,我們也偷過祭山神的供品。”江豇好接過來掰開糕點,露出裡面流心的紅豆沙:“逮着我們時,大夥兒嘴角都還粘着糯米粒。”他忽然用指尖撫上顧耽耽的鬓角:“你該戴朵木樨花,就像村裡姑娘一樣。”
顧耽耽偏頭躲開,銀鏡卻悄悄挑起朵夜合歡别在她耳後。江豇好愣神的功夫,打谷場方向傳來破鑼嗓子的山歌,驚飛了滿樹栖鳥。
回程時路過赤蛟家的曬谷坪,江豇好突然指着棵歪脖子棗樹笑出聲:“那樹杈上原有個馬蜂窩,我和鄰居家的小孩......”他聲音突然低下去。月光照亮樹皮上陳舊的痕迹,三百多年過去了,他和樹還在,當年一起玩的小夥伴早已被時間抹去。
他有成神的資質,卻沒有能成神的心。從一開始師父說的就是對的,他貪戀紅塵。
“倘若當年沒選這條通天路......”江豇好突然攥住顧耽耽袖角:“或許我們該在鎮上開個藥鋪,你曬草藥時我就偷吃甘草。”他指尖凝出個光球,幻化出虛影:穿粗布裙的顧耽耽正在搗藥,忽然轉身用杵子敲他額頭。
顧耽耽揮散幻象,流水錯金劍點地在兩人中間劃出銀河般的冰痕:“我既飛升,就不會幻想塵世間的生活。”
江豇好突然拽着她躍上草垛,遠處林大娘正舉着掃帚追打偷酒喝的赤蛟:“你看那傻蛟”,他往草垛裡一躺,“在這裡當個土皇帝不也挺好?”
“然後等魔煞吞了氓山,讓它變回吃人的兇獸?”顧耽耽并未被這溫馨的氛圍感染,眼神依然清明:“上蒼既然賜給我強大的力量,就注定我有更重要的使命。”
江豇好忽然将額頭抵在她肩上:“阿耽,我們不是補天石。你不能永遠被魔煞耗着,一次又一次的封印,沒完沒了。”
“這次不同。”顧耽耽托起他的下颌:“因為這次沒有退路。”
“師兄,不要再試圖動搖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