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冷的觸感滲入骨髓時,江豇好發現自己正仰面陷在淤泥裡。碎石硬土澆築的湖堤斜坡傾斜着刺向夜空,青苔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沁色,像無數道幹涸的裂痕從堤頂蜿蜒而下。
遠處漁船油燈在湖面映出微弱光芒,他看清了斜坡上密布的裂縫,原來那不是錯覺,每道裂口都滋生出蘆葦狀的黑色水草,随夜風擺出一邊倒的弧度。湖水在防浪樁間翻湧,腥氣裡裹着死魚爛蝦的濁味。浪頭拍打到堤岸時,那些嵌在混凝土裡的貝殼殘片便會碰撞出細碎聲響。
江豇好試圖撐起身子,右手卻按進一團滑膩的物體。借着雲層裂開的月光,指縫間黏連着半透明卵膜,不知是什麼生物留下的。頭頂突然傳來木頭的摩擦聲,将要腐朽的的防汛栅欄在風中搖晃,落下來半張泡爛的尋人啟事。
暗流卷來某件重物撞擊堤壩,整個斜坡都在震顫。江豇好貼着土壁後退,後頸突然觸到某種規律的震動,燈火如利劍劈開夜幕,還未探明是何種情形,他看見斜坡底部堆積的淤泥中,半掩着七八雙不同款式的布鞋。
數十盞祭魂燈被放至湖面,在墨色浪濤間漂流,綠火舔舐着刻滿咒文的燈罩。
為了避免被發現,江豇好匍匐着爬上了堤壩,在一塊石碑後隐藏了身形。
隻見火把連成的赤蛇順着堤坡蜿蜒而下,衆多百姓神情肅穆,等待老巫祝的骨鈴撞開濃稠夜色。
一對童男童女手腕系着浸過魚油的紅繩,跪坐在水面蓮花台上。
“請玄君納貢!”嘶吼聲刺破潮音。
老巫祝的青銅面具被月光鍍成慘白,枯手指向翻湧的渦流。百姓們紛紛跪下,作虔誠祈禱狀。
江豇好覺得那穿綠襖的小女孩十分眼熟,霎時便回憶起來,她長得與那洞窟裡的小男孩文铉十分相似。
人群中唯有一個女性表情悲苦,淚流不止:“要了我一個孩兒還不夠,文萱還那麼小,離了我可怎麼活呀?”
旁邊高大的男人聽完立馬朝她嘴上甩了個巴掌:“你這婦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能被玄君選去做童子,那是天大的福氣!”
那婦人哀怨極了:“可這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肉啊!湖底那麼陰冷,兩小兒如何守得住?”
老巫祝顯然是聽到了她說的話,面具下投來責怪的眼神,男人會意,立馬拳打腳踢起來:“休要再胡言亂語,玄君是為了保佑整個霆州的百姓,你一家獻出兩個孩子來,本就是應該的。若再放肆,惹得玄君不快,就把你一起沉入湖底!”
隊伍左側,另外一個男孩的家人的态度截然不同,面上帶着狂熱的激動,不斷向男孩投去鼓舞的眼神,彷佛真是天大的榮耀。
江豇好迅速畫了易容符,面皮頓時爬滿皺紋,随後悄然混進了癫狂的信徒之中。
穿綠襖的小女兒突然尖叫起來,她足踝上的紅繩正被看不見的手往河裡拽,江豇好手背在身後迅速掐訣,岸邊老柳垂下的氣根突然暴長,纏住孩童的腰肢阻攔下沉。
火把驟然熄滅兩支。
穿蓑衣的漢子們立刻敲響鼍皮鼓,鼓面繪着的獨眼蟾蜍在震動中裂開豎瞳。女童足踝上的紅繩突然燃起幽藍火焰,細碎的氣泡聲中衆人屏氣凝神,不知出了什麼問題。
“玄君息怒!”
老巫祝跪下顫抖着捧出青圭,石縫裡卻竄出觸手咬住他指尖,骨鈴碎裂掉落。堤壩閘口下的石闆轟然塌陷,露出埋着牛羊的殉葬坑。那些纏着金線的頭骨突然齊齊指向北鬥,湖心的魂燈忽而排成一豎列,指向岸上某處。
湖水開始痙攣,數以萬計的氣泡在表面鼓脹。很快整片水域便翻騰起來,那些從湖底升起的氣泡炸裂,釋放出青白色的煙霧,凝結纏繞朝岸邊襲來。
人群騷動,恐懼的情緒傳染開來,所有人都不知道玄君是否要降下懲罰。江豇好看見一片混亂中,剛才那個女人淌水走向蓮花台,用蔥白指尖正梳着女童的發辮。
“乖囡要笑呀。”
女人的聲音裹着三重回響,指甲刮過頭皮時帶起細碎血珠。女童眼神中滿是恐懼,這根本不是她的阿娘,堤岸柳枝無風自動,将她又往女人懷裡又推了半寸。
女人從發髻拔下簪子,簪頭鑲嵌的珍珠正滲出黑色汁液。她哼着哄睡小調将簪子插入女童發間,每戳進一寸,湖面就浮出一隻白色的眼睛。女童後頸浮現的殼片開始與女人頸側産生共鳴,随小調節奏明滅如呼吸。
“娘給你帶了糖糕。”
女人從水裡撈出一塊白色的腐肉,女童被迫張嘴的瞬間,整條河面的魚群突然翻起肚皮,魚眼珠在眼眶裡瘋狂轉動。堤壩裂縫裡伸出無數蒼白觸手,拍打着與喂食動作完全同步的節拍。
女童的眼淚剛溢出眼眶就凝成冰珠,即将墜地時,女人忽然發出新娘哭嫁般的嗚咽。
“娘冷,囡囡暖暖。”
女人撕開自己的前襟,肋骨間遊動着密密麻麻的透明魚苗。女童被拽着貼向那片腥臭的胸膛,湖水倒卷成鏡面,映出的卻不是月影,而是漩渦深處緩緩咧開的巨口,那口中利齒正與女人此刻的微笑完全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