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水枯竭了。
這是千年未曾出現過的大災。
相傳大河漢自天上而來,自建木發源,暢通南北,貫徹東西,人間所有的溪流湖泊都是由其分支誕生。
小阿牛剛出生的時候,正是漢水最豐沛的時候,草木蘋蘋,魚蝦似米。爹爹四十多歲了,還敢繼續生孩子,就是覺得養活的起。不求他像哥哥們一樣有出息,再怎麼樣,成為一個靠天吃飯的莊稼漢,也總是過得去的。
然而等到小阿牛穿着開裆褲跟小夥伴們在田野裡瘋跑的時候,大人已經不再擔心了,因為小河池塘的水下降到了不足以淹死稚童的低位。這不稀奇,千百年來總有些日頭猛烈的幹旱時節。
村長把各家各戶喊到最大的水庫前,曾經足以泛舟的廣闊之所,如今已經幹涸的隻剩中央還有一點小水窪了。于是大人們決定修建溝渠,将更大的水系引到田間地頭進行灌溉。
從這個時候起,小阿牛就隻能吃的半飽了。阿娘說,要把糧食省給每天去溝裡刨土的哥哥們和爹爹,再說不知究竟什麼時候才能來水,也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種出來莊稼。這種懸在人頭頂的饑荒不知什麼時候會落下來。
小阿牛和村子裡其他孩子也不再出去玩了,因為玩了就會累,累了就會渴和餓。他隻能躺在床上掰手指,爹爹和哥哥們回家之後也不像往常那樣拌嘴耍牌,隻是沉默的搓着手腳上厚厚的老繭。
那個時候,他還不明白,沒等到溝渠竣工,要引的水竟也沒了,是件多麼要命的事情。哥哥們鬧着要分家,說活不下去了,他們有自己的孩子要養,自然不願意再負擔日漸衰弱的老父老母和一個不知何時能長大的弟弟。
阿爹隻是抽着旱煙不說話,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沒有用了。于是,家裡的破碗隻剩下三個,牛圈和柴房夜裡不再點燈。
大哥要搬到山裡去,眼見地裡是讨不到飯了,好在他還有點打獵的手藝。二哥要到很遠的都城去,他識字,在村裡當過幾年先生,可現在飯都吃不上,誰家還會送孩子來讀書呢?
一個小康之家就這樣像枯竭的漢水一樣即将消失了。
人是不會渴死的,天上依然下雨,可土地留存不住。所有的水還是源源不斷的流向漢水,又消失不見。
某個午後,小阿牛正蹲在阿娘身邊,看着見底的米缸唉聲歎氣。大哥大嫂忽然闖了進來,跪在院子裡嚎啕大哭。
“我可憐的娃兒啊!都怨你,進什麼山?要是老老實實在村裡呆着,就是餓死,也比...也比被那群畜生.....強啊!!!你還我兒命來!!!”
大嫂狀似瘋魔,不斷拉扯捶打着癱倒在地的大哥,唯獨不見小侄子的身影。
大家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又有一個蓬頭垢面的叫花子翻過了院牆,一把捂住了大嫂的嘴:“嚎什麼?你也想死麼!”
他粗粝的嗓音混着大嫂悶悶的哭聲,幾乎讓人聽不出來是誰,還是小阿牛怯生生的喊了一聲“二哥”。
山中的野獸精怪原先幾乎是不踏足人類領地的,互不侵犯,各自為業。可當兩邊都惡急眼時,哪還管什麼井水不犯河水。大哥原先的獵人老師傅曾說過:“無論在山間碰到多麼像人的東西,那都不是人。就算跟咱長得一模一樣,不通人言的玩意兒,跟狼一樣養不熟,隻想着什麼時候能把你給吃了。”
于是大哥對于獵殺這些“人猿”,便沒了任何罪惡感。他們一家山口,在山裡建了樹屋,大嫂是屠夫的女兒,有一把力氣,頗擅剁肉。一個摁着,一個砍,一家三口總算是吃上了飽飯。直到有天,他們“打獵”回來,看到兒子的頭顱被“人猿”捧在手裡,就像捧着一個桃子一樣,啃來啃去。
嫂子紅了眼,立馬抄起刀來想要砍回去,卻被大哥一把拽住往山下狂跑。她沒看到的地方,樹木草叢的縫隙中,全是人影。
正如此刻,随着燭火搖曳,窗外密密麻麻的影子一般。它們鋒利的指甲刮擦着土坯屋的牆面,泥塊簌簌掉落,小阿牛被阿娘抱在懷裡,死死捂住嘴,眼淚不斷低落到他的額頭上。
阿爹還沒有回來。
熬到第二天日頭升起時,村裡在外面刨實的男人們,幾乎都沒了。漢水枯竭的河道裡,散落着許多被啃食幹淨的白骨,連一絲血肉都沒有留下。
二哥被吓得再不肯出門,他幾乎到了州府,可那裡已經算是一座空城。
這不是普通的幹旱,漢水正在一點點枯竭。
就像稻田裡的病害,起初隻是單枝穗葉出現枯萎黑斑,很快,便會蔓延到整片田野當中,無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