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靜文的到來給駐守小越谷的西川軍吃了顆定心丸,看不到希望的兩月堅持,即将迎來華麗結局。
将軍果然沒有騙他們,在他們為攔截河渠王軍,苦守小越谷與河渠王軍厮殺時,西川中軍同樣在浴血殺敵。
是河渠援兵太難纏,纏住了中軍主力前進的步子,他們沒有被放棄,他們的苦苦堅守是值得的!
他們就像鋒利刀刃,斬斷河渠王軍與河渠援兵聯系,緩解中軍壓力,為中軍殲滅河渠援兵提供機會。
“大帥那邊是不是快打完了?”
“咱們主力軍殺了多少援兵?”
“大帥多久能到?”
“我們還要再守多久?”
甫一踏進關寨,裴靜文便被突然精神煥發的西川兵卒團團圍住,聽他們七嘴八舌抛出一個又一個問題。
士卒的眼睛像熾熱岩漿,燒得裴靜文手足無措,歇了欺騙他們的心思。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那些問題,嗓子眼裡仿佛堵了團黏稠漿糊,雙唇微啟發不出一絲聲音。
林建軍展臂攬她入懷中,劍眉挑起意氣風發道:“方才内子同我說了,我軍十日内就可橫掃河渠援兵,至多半月便來與我們彙合。”
“好,好好好!總算等到反攻。”
“受這兩個月鳥氣,到時候我要痛快殺上一場,你們誰都不許跟我搶。”
“是誰說大帥放棄我們?一天天淨瞎扯淡,快出來挨打。”
“夫人,将軍的話是真的嗎?”不知是誰問出這句話,輕松氛圍刹那間凝滞。
搭在肩頭的手不動聲色收緊,裴靜文深呼吸穩定情緒,詫異道:“這話還能有假?”
她戲谑地笑了聲,打趣道:“倘若是假的,你們陸将軍半個月後還得想辦法變出一支西川軍來。”
接着親昵地捏了捏林建軍臉頰,語氣輕快地說:“他要是有這本事,早就用了,還會藏到現在?”
緊張氣氛一掃而空。
單手執矛的健壯兵卒,遙指被秋四和林七擡走的秋十一,好奇道:“那兄弟怎麼了?”
裴靜文順着他所指看去,無奈地搖了搖頭,好笑道:“他呀,嫌天冷猛灌幾口燒刀子,不小心給自己灌醉,跌下馬來當場摔昏過去,馬也跑了。”
衆人聞言紛紛大笑,林建軍揮手驅趕他們執勤,擁着裴靜文走進軍帳,上一刻還眉眼帶笑的兩人,臉上瞬間陰雲密布。
“半個月後你從哪兒變出援軍,林建軍你瘋了嗎?”
“你不在成都好好待着,跑這地方找什麼死?”
兩人同時開口指責對方,掩藏在怒意中的關心,通過刻意壓低的聲音,鑽進彼此焦灼的情緒,仿佛注入一汪清泉水,平息差點就成燎原之勢的火焰。
“對不起,兇你是我不好。”林建軍雙臂收緊用力抱住女郎,“你該留在王钺身邊,靜文,你不該來小越谷。”
裴靜文枕着寬闊肩膀,緩緩閉上眼吞沒擔憂,輕聲道:“來都來了,别再說這些沒用的。王钺打定主意要你死在小越谷,你同他們說那話,有沒有想過屆時該怎麼收場?”
林建軍疲憊道:“半個月後的事半個月後再說,如今我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歎息道:“來時三百步卒,守了兩月還剩兩百零幾個,傷亡直追三分之一。近幾日士氣持續低迷,又傳出他們是棄子的謠言,雖當着衆人的面斬了傳謠者,仍挽不回渙散軍心。”
裴靜文訝異道:“不是還有八百多聞仆從軍?”
“都跑了。”林建軍說了個謊。
“三郎,”裴靜文緩緩擡手,掌心覆上男子頰畔粗硬青茬,“你決意死守小越谷對嗎?”
林建軍啞聲反問:“難道我還有其他選擇?”
裴靜文掙脫他懷抱,後退兩步,定定地看着他道:“隻要你願意,随時可以離開。”
她握住他手掌,虎牙緊咬唇角輕輕搖頭,雙眸中沁出濕潤淚光。
“我不想你死,”她仰頭望着帳頂逼退眼淚,“你就聽我這一次,晚上趁天黑離開小越谷好不好?”
粗粝指腹抹去女郎眼角珠淚,林建軍神色嚴肅道:“靜文,我甯願從容赴死,也不願做臨陣脫逃的懦夫。”
扮可憐沒用,裴靜文氣惱道:“明知道是陷阱還往裡跳,我真不懂你在想些什麼。”
林建軍安撫道:“别氣别氣,陸郎君一世清白,我頂了他身份,不能害他落下貪生怕死名聲。”
裴靜文大馬金刀坐交椅上,倒了碗涼白開澆滅心中煩躁,擡眸看向負手而立的青年。
她提議道:“你可以假裝戰死,既保全了陸郎君身後名,也可以保全自己性命。”
“你可知為何做了隊長後,在戰場上存活的幾率變大?”林建軍半跪她身前,合攏分開的長腿歪頭枕上去,眼眸慢慢阖起。
裴靜文語氣生硬:“不知道。”
林建軍解釋道:“隊旗一般在隊長手裡,若隊長遭圍困導緻軍旗被奪,救出隊長奪回旗幟可免罪,否則全隊五十人皆斬。”
裴靜文驚訝道:“這麼霸道?”
“軍法無情。”他笑了聲,聲音裡滿是倦意,“我活一天,兩百号人活一天,哪天我死了,他們也難逃一死。”
裴靜文嘟囔道:“說來說去,最後都得死,王钺也忒狠心了。”
林建軍又是一聲輕笑,嗅着女郎的氣息進入夢鄉。
均勻呼吸聲鑽入耳中,裴靜文微微怔然,指尖無意識描摹滄桑臉龐,這個姿勢都能睡着,他是真累了。
怕看到不該看到的,餘芙蓉在帳外喊了聲,聽到一聲不輕不重的進來,她才端着胡餅和肉幹往裡走。
她重新換上戎服,身披甲胄,幾步路走得虎虎生威,瞧見跪伏女郎膝上沉睡的青年,沒好氣地啧了聲。
“他居然睡得……”
裴靜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餘芙蓉撇了撇嘴,拿起胡餅塞進女郎嘴裡,裴靜文咬了一小口,死面沒味道,完全為了生存。
“對了,”走到帳門的餘芙蓉突然轉身,“青蒼方才同我說,小世叔腦袋十幾天前挨了一鐵錘,請你給他看看。”
等厚重帳簾放下,裴靜文趕忙解鎖醫療手環,重點掃描青年頭部,而後又大概掃了下身體其他部位。
萬幸顱内沒出血,肩膀、胳膊、後背有幾處淤青,裴靜文猜測是被鐵錘砸的,說嚴重也不嚴重。
“報!河渠王軍來犯。”
林建軍隻睡了半個時辰,卻是他兩月來睡得最踏實的一次。
掬了捧涼水醒神,他叮囑裴靜文不要跑出關寨,要是願意可以去傷兵帳搭把手,說完扛起陌刀就往外走。
昨晚趕路一夜沒睡,裴靜文本想補個覺,聽到外面厮殺聲精神亢奮,索性朝傷兵帳走。
趙應安正好端了盆血水出來,兩人視線交彙,同時輕輕搖頭,異口同聲長歎。
命苦,命歹,遇到的都是犟種。
忙完傷兵帳的事,兩人回到林建軍的軍帳,面對面坐着卻通過星網交流。
趙應安:[我最多待十天,你呢?]
裴靜文:[我不知道。]
趙應安:[這是無解的死局,希望你别犯傻。]
裴靜文:[十天後再說吧。]
河渠王軍每隔兩三天,就小規模進攻一次,隔十天半個月蟻附攻寨。前者存在試探之意,點到為止,後者隻為拔寨,雙方都殺紅了眼。
今天便是前者,小越谷守軍在林建軍帶領下,不慌不忙擊退河渠王軍。
士卒綁着麻繩滑落寨外,撿起羽箭和石頭裝回籮筐。
林建軍立在寨牆上看了片刻,喚來四個隊長詢問士卒傷亡,又去馬廄關心牲畜,帶着午後暖陽回到營帳。
裴靜文趴着睡覺,林建軍橫抱起她放至行軍床上,自己也解了盔甲,簡單洗漱後輕手輕腳躺她身旁。
這一覺直接睡到黃昏日落,裴靜文悠悠醒來,整個人都縮進火爐懷中,調出掃描的沙盤模型給他看。
林建軍瞅了眼,王钺位置和他猜想大差不差,隻要他願意發誓,他領馬軍至多一天就能趕到。
誓言虛幻,未必就有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