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開遠門外曾立着一塊石碑,上刻“西去安西九千九百裡”,意思是從這兒出發,向西九千九百裡皆為魏土。
好景不長,河朔三鎮叛亂,内鬥打斷高魏昂揚擴張的精神,盛極一時的大魏王朝走向衰落。
統禦西域諸國的安西都護府成為曆史篇章,西部邊疆向東收縮,沙州、瓜州、肅州、涼州等河西十一州相繼淪陷于多聞。
魏王朝從昔日安西萬裡疆,落魄到邊防在鳳翔,像根尖利魚刺卡在王侯将相、文人墨客及無數魏人喉間。
多聞王突然暴斃,王族為争搶王位自相殘殺,駐守各地的軍将、備受壓迫的奴隸火上澆油,東邊虎視眈眈許久的老鄰居終于等到可乘之機。
天啟十七年秋,上發精兵八千,西讨多聞,與沙州揭竿而起反抗多聞統治的歸義軍夾擊敵寇。
至今歲二月上旬,魏軍與多聞血戰河西,大大小小打了數百場仗,陸續光複陷落故土。
兩年來陣斬多聞十來員大将,數百鎮将及四萬七千士卒,生擒多聞男女貴族近千,少數漏網之魚投奔河渠王。
征西軍和歸義軍涼州會師,将以河渠王為首的多聞軍,逼退至多聞東大門鄯州。
鄯州城東五十裡,征西軍右路軍營寨。
“報!”斥候的聲音傳入軍帳,片刻後裡面傳出低沉男聲,守衛主将的親兵側首讓道。
斥候快步走軍帳,沖交椅上的年輕将軍單膝下跪,雙手抱拳道:“河渠大相遣使臣六人來訪。”
語罷,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紅蠟封口蓋有河渠大相钤印的紙卷,捧放至鋪了羊皮地圖的桌案上。
歪靠椅背的蘇勉單手撐頭,不以為意道:“大晚上來訪,好像我與他們有見不得光私交,叫他們的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斥候又道:“來人說,紙上所寫可解将軍心中多年困惑。”
“國賊也配為我解惑?”蘇勉不屑地輕嗤一聲,“出去告訴他們,再賴着不走,别怪我陣前斬來使。”
斥候應諾,轉身離開軍帳。
眼皮傲慢耷下,蘇勉漫不經心掃過案上紙卷,從鼻腔裡擠出一聲輕哼。
若非鳳翔節度使為這位棄國棄家的河渠大相求情,他早成他刀下亡魂。
解他多年困惑?故弄玄虛。
他拾起紙卷便要擲入腳邊火盆,不想紅蠟突然開裂,紙頁舒展,餘光瞥見橫平豎直七個楷書大字。
打眼望去,蘇勉呼吸瞬間急促,胸膛劇烈地起起伏伏,掌心按在紙頁上五指緊收,仿佛捏的是段令光心髒。
“來人,來人!”蘇勉怒不可遏橫臂一掃,案上物件叮呤咣啷落地,“給我把狗腳使臣綁進來!”
親兵不疑有他,很快便推搡六個五花大綁的河渠使臣走進帳中,踢得他們不得不跪倒在地。
蘇勉緊攥揉皺紙團,立在大腹便便的河渠正使面前,居高臨下俯視他,冷聲問道:“段令光那叛國賤人還說了什麼?”
正使昂首挺胸道:“我聽說魏朝是禮儀之邦,将軍就這樣對待使臣?”
蘇勉冷笑一聲,抽出親兵腰間佩刀橫在正使頸畔。
正使登時被吓得冷汗直流,挺直的脊背微微弓起,仍嘴硬道:“兩軍交戰不斬……”
脖頸處傳來火辣辣痛感,話音戛然而止,正使不敢置信地看着欣賞刀刃血迹的魏朝将軍。
蘇勉眼神輕蔑道:“再啰嗦,送你去見閻王。”
聽出他真動了殺心,正使不敢再裝腔作勢,忙說道:“大相讓我轉告蘇将軍,三日後戌時初刻,他在鄯州城南鳳凰山等候将軍,”接着刻意壓低聲音,“大相還問将軍是否想知道裴氏假孕真相。”
殺意瞬間攀頂,蘇勉深吸一口氣緩了緩情緒,揚聲命人将他們趕出營寨。
他陰沉着臉坐回交椅,直勾勾盯着紙上所寫,理智告訴他攻克鄯州後,大可以抓來段令光問個清楚,不必以身涉險。
心頭還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事關心愛女人之死和未出世孩兒,這叫他如何理智,要他怎能冷靜!
段令光,狗雜種,好樣的。
幾次三番利用魂歸九天的阿靜,攪得女郎魂魄不甯,三天後他不活剮了那賤人,都對不起女郎在天之靈。
數百裡之外,西川軍營地。
王钺打量突然恢複神采的女郎,背着手踱步到沙盤前,眼眸微垂淡淡掃過寫了“蘇”字的紅色小旗。
王钺正色道:“即便他與讓塵私交甚好,也未必肯貿然出兵相助。”
“不試試怎麼知道?”裴靜文面不改色掃描沙盤,“天啟十五年後,林三最煩别人喚他讓塵。”
讓塵,屬于高山玉。
而他,姓林名建軍。
“你和犀子脾氣都倔。”王钺從善如流改口,“原先我不信你敢對天子大不敬,今夜由不得我不信,”他話鋒一轉揚聲道,“來人。”
“帶裴娘子下去休息,着人好生看管,萬不可怠慢,還有趙娘子。”王钺叫住行至帳門的親兵,“去前軍把一個叫餘驚鴻的步卒隊長給我找來。”
裴靜文不可思議回頭,帳簾正好落下遮擋帳内景象,她不情不願走進隔壁帳篷。
王钺指名道姓要見餘芙蓉,手下隻當隊長要高升,紛紛靠過來拱手道喜。
餘芙蓉略帶迷茫,腦海中回憶她近來表現,跟随親兵走進中軍大帳,不多時便被押入隔壁軍帳,和兩人大眼瞪小眼。
“靜靜性子急,你怎麼也不說點好話騙他?”趙應安無奈扶額,“這下好了,他直接一鍋端。”
餘芙蓉箕踞而坐,攤手道:“我說了,他不信。”
裴靜文問道:“十一呢?”
餘芙蓉猜測道:“要麼被繳了刀劍關到馬廄,要麼被王钺私下處死。”
趙應安驚訝道:“不會吧?”
“亂臣賊子的死忠親衛,殺起來毫無負擔。”餘芙蓉煩躁地撓撓頭,“早提醒林建軍那厮和光同塵,現在陰溝裡翻船,氣煞我也!”
翌日,裴靜文又去找王钺,好聲好氣詢問秋十一下落。
王钺确實想過殺了秋十一,後來轉念想想,他成不了氣候,不如留他性命保護好友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