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請!”景娘沒動,高顯忠又喚了聲,“娘子?”
景娘沒說話,微提裙擺踏上石階。
這麼多年過去,顔如玉的室内陳設一直沒變,還是她離開時的模樣。
天啟帝單手托着一盒雲霞似的紅脂,泛紅指尖穿過帷帽紗簾,輕輕落在女郎細膩緊繃的臉頰,緩緩向上擦過眼尾,刺激得那雙美目不停眨動——就像案闆上的魚肉。
“又開始倔了,那句心安可是謊話?”天啟帝比她高出一個頭,微微躬身湊到她耳邊低低一笑,“還是見到林娘子,生出妄念,想要她傳話,撺掇我的骠騎大将軍救你出去?”
“籠中之鳥,不敢有妄念。妾安與否,皆在夫君。”女郎雙目微阖,“二郎,這是口脂。”
“怯死,汝之幸也。”天啟帝又沾了些紅脂抹過女郎另一邊眼尾,“難怪這般紅,如此甚好,像妖精。”
随手将口脂盒向後一遞,君臨天下的帝王沒有回頭,淡淡道:“合娘子心意。”
高顯忠接過口脂,揮手招來團圓,從他懷裡抱過正三品狸奴大将軍,将口脂遞了出去。
林望舒背着手漫無目的閑逛,玻璃櫃台後充滿共和國特色的化妝品映入眼簾。
華陰公主踱步至她身旁,以慣用的高高在上的口吻說:“聽說你和汝南王交好。”
林望舒微微颔首道:“我救過他的命,他救過我的命,我與他算是生死之交。”
“那他肯定和你說起過他阿娘!”華陰公主再上前一步,上身微微前傾,“就是汝南公主,他和你說過嗎?”
“自然提過。”林望舒不動聲色打量面前這位破格以畿内縣為封的尊貴公主,“小娘子問這個作甚?”
“随便問問。”驚覺自己表現太過,華陰公主恢複目下無塵的模樣,“這是臨川姑姑的鋪子。”
“臨川長公主?”
長安城中有一半胭脂鋪學顔如玉,也就是說共和國特色的化妝品應由顔如玉起。
林望舒一直以為其主人是異鄉人,不想竟是元嘉帝長女臨川長公主。
餘光瞥見天啟帝牽着景娘出了胭脂鋪,林望舒裝作不知——就這樣和他們分道揚镳也挺好。
“林娘子,”沈洵叫了聲,“公子與娘子動身了。”
高顯忠面露欣賞之意,給提着大盒胭脂口脂的團圓使了個眼色,團圓便向沈洵靠過去。
林望舒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竭力忍下不情願,跟在天啟帝身後。
“娘子應該笑笑,”高顯忠稍稍落後她半步,“那孩子都能瞧出娘子心不在焉,何況大家乎?”
“非我不願陪伴公子,”林望舒終于想到一個不好驗證的理由,面露難色道,“郡公,實是我身子不大痛快,行走艱難。”
“原來如此,倒是我誤會娘子了。”高顯忠招來侍女,俯身至她耳邊輕語,侍女乖巧點頭,趨步至華陰公主身邊小聲耳語。
華陰公主瞧了眼生龍活虎的林望舒,看破不說破地嗤了聲,随後扯着玄色衣袖撒嬌道:“耶耶,女兒走累了,想歇一歇,喝碗甜湯。”
雅間裡,林望舒面前的桌案上擺着一碗熱氣騰騰的姜糖紅棗桂圓甜湯——華陰公主特意為她點的。
吃完甜湯,天啟帝頭也不回地踏出甜水鋪,命令道:“找兩個人送林娘子回府。”
“公子安危事關天下蒼生,怎好抽調衛士送我?”林望舒要多恭敬有多恭敬,“此地離家不遠,我可自行回府。”
“不跟着他們嗎?”目送天下至尊的背影消失,林望舒轉頭看着沈洵,“還以為你要跟他們走。”
“沾林禦醫的光伴君半個時辰,已是洵幾世修來的福氣。”沈洵淺笑,“屬下送林禦醫回府。”
“誰說我要回府?”林望舒選了個和天啟帝相反的方向,如鳥出樊籠上青天,步伐輕快,甚至好心情地哼着曲兒。
沈洵瞪大眼睛,雙唇微顫道:“你這可是欺君。”
“所以我往西走。”東市西邊有一坊,名曰平康。
平康坊既是達官貴人宅邸所在,又是長安城中最大的紅燈區,無數富貴年少在此揮霍大好年華。
林望舒随便找了家雅緻酒肆,邊喝酒邊欣賞歌舞。沈洵跪坐一旁,直勾勾盯着銀酒杯中的果酒,握着酒杯的手指泛白而不自知。
“耳朵怎麼紅了?”林望舒斜倚憑幾,散漫笑道,“沒喝酒就醉了?”
沈洵不自在地動了動上身,說道:“屬下從前沒來過這地方。”
“好孩子。”林望舒表揚他,“酒量好嗎?”
沈洵老實回答:“沒喝醉過,不知酒量。”
林望舒提醒他:“少喝點,我不想背你。”
沈洵臉紅道:“我酒量好,不會醉。”
他賭氣似的連喝幾大杯,以此證明自己酒量不差。
他說話條理清晰,林望舒便當他酒量還行,沒再管他,自顧自飲酒看歌舞。
這樣的怡然自得一直保持到沈洵醉眼朦胧地半跪她面前,遮擋台上歌舞。
他揉了揉太陽穴,說道:“抱歉,我好像醉了。”
林望舒深吸一口氣平複心情,耐着性子問道:“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我家在哪兒?”他托着腮,腦袋一點一點的,“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林望舒面無表情穿上裘衣,單手将他拽起,“想在酒肆将就一晚,還是客舍?”
“想回家。”
“家在哪兒?”
“不知道。”
林望舒把他交給酒肆夥計,兩個夥計扶着他朝酒肆後院客房走,她背着手跟在三人身後。
客房房門打開,沈洵突然來了力氣,死死扒拉着門框,聲嘶力竭道:“你們幹什麼?我不是小倌,你們強人所難!我不是小倌!救救屬下,屬下清白之身,豈可為人……”
林望舒一手刀劈暈他,黑着臉道:“你們退下,讓侍女送碗醒酒湯來。”
夥計們見怪不怪,躬身告退。
沈洵乖巧地躺在床上,林望舒掐着他下巴給他灌醒酒湯,談不上憐香惜玉。
沈洵嗆得直咳嗽,醒酒湯吐出大半,浸濕衣襟。碗空了,她就當他全部喝下,抱着橫刀盤腿坐軟墊上閉目養神。
突然,房門被人粗暴地踹開。
林望舒猛地睜開眼睛,手握住刀把,銳利眸光射向門口。
門洞中央立着一個怒氣騰騰的胡服少年,林望舒緩緩松開刀柄。
月見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