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舒選了處人少的地方放河燈,随意撥弄兩下水面,助力河燈飄向水中央。
她扶着刀把起身,側眸淡掃身側瘦弱少年,漫不經心道:“我想編寫一本醫書,你願不願意代筆?”
沈洵稍稍驚訝,一時忘了回答。
“不願意?”林望舒眉梢微挑,“沈修遠,你錯過了一個青史留名的機會。”
“屬下沒有不願意。”沈洵慢慢握住她扶着刀把的左手,“能為林禦醫效勞是屬下的榮幸。”
他的手微微發顫,不知是為能青史留名興奮,還是為這種親密接觸緊張。
林望舒語氣莫名道:“你喜歡我?”
到底年輕,尚未學會控制情緒,沈洵蓦地睜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上司。
林望舒戲谑道:“叫你代筆是因為我字不好看,小孩子想得還挺多。”
沈洵底氣不足地反駁道:“屬下今年七月弱冠,不是小孩子。”
“再長個三五載說這話也不遲。”林望舒瞥了眼少男未挪開的手,“還要握多久?”
沈洵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搭着上司的手,尴尬地收回手,藏進裘衣中。
過了一會兒,他别扭地問:“奉藥局那麼多主藥,為何選擇屬下?”
林望舒直白道:“你最殷勤,也最有野心。”
沈洵的臉瞬間燒起來,這一刻他好像不着寸縷地站在她面前,嗫嚅道:“你,你都知道……”
林望舒嗤了聲:“看不透小孩子,我白活這些年。”
雖然她确實看不透家裡那個小孩,但這不是她的原因。
建軍兒跟在皇帝身邊長大,入了官場,上過戰場,她看不透很正常。
沈洵和建軍兒不同,他所有小把戲稚嫩青澀,一覽無餘。
“林娘子神醫妙手,必是刻骨鑽研之人,何來白活這些年一說?”熟悉的男聲從身後傳來,林望舒的笑容僵在臉上。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過于休假時偶遇老闆。
沈洵懷着好奇轉頭,頭戴絨帽、身披玄黑狐裘的郎君懷抱一隻狸花貓立于燈下,端的是淡泊内斂,溫潤儒雅。
他左手邊站着兩位頭戴帷帽的女郎,其中未放下紗簾的那位約莫雙十年華。
小女郎下巴微揚,以睥睨的姿态俯瞰紅塵,沖淡美豔姿色帶來的嬌媚,反而顯出幾分高不可攀的貴氣。
右手邊那位捧着河燈的是……樞密院樞密使高顯忠!
身為奉藥局主藥的沈洵沒有面見天啟帝的機會,但是能讓樞密使侍奉,男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沈洵不敢再直窺天顔,長揖到地,恭敬道:“公子萬福。”
天啟帝目不斜視,玩笑道:“林娘子似乎不願見高某。”
“沒想到會在此碰到公子,一時怔住。”林望舒回身作揖,“見過公子,娘子,小娘子。”
“景娘許久不離家,我陪她出來走走,半道上恰好碰到青鳥。”天啟帝漫不經心撫摸肥狸奴,“不是想放河燈?快去吧。”
被喚作景娘的女郎順從地接過高顯忠手上的河燈,款步走到池邊慢慢蹲下,認真地把河燈放入水中。
林望舒思考該用什麼借口離開,景娘放完河燈回到天啟帝身邊,她也沒編出像樣的理由。
天啟帝說:“陪我和景娘看看長安。”
普通老闆的加班要求可以拒絕,可惜面前這位不是普通老闆。
高顯忠自覺将天子右手邊的位置讓給林望舒,退後一個身位。沈洵不敢太上前,小心翼翼跟在高顯忠的義子團圓後面。
天啟帝問:“放河燈時,景娘在想什麼?”
景娘溫聲道:“願與二郎舉案齊眉。”
華陰公主聞言嗤了聲,天啟帝睨她一眼,又問:“林娘子呢?”
林望舒說道:“早日回家。”
天啟帝哂笑道:“林娘子就這麼記挂家鄉?”
林望舒回答:“若非不得已,誰願背井離鄉?”
華陰公主說道:“既然思鄉,林娘子何不休探親假,回去看看?”
林望舒自嘲道:“山高水遠,路途艱險,無力前行。”
高顯忠說道:“長安至江南漕運通達,當年我從江南入長安便是乘舟而行,算不上艱險。”
林望舒問道:“郡公是江南人?”
高顯忠笑答:“我祖籍宣州。”
天啟帝笑問:“宣歙二州比之長安如何?”
“江南小州,怎敵京師巍峨繁華?”高顯忠歎了口氣,“還是長安好。”
天啟帝打趣道:“說長安好還歎氣,看來你也想回鄉探親。”
高顯忠橫眉道:“你想趕我走?那不能夠!”
“誰趕你了?胡說冤枉人。”天啟帝瞪着眼睛,“将來你還要葬我陵畔,與我千古相随。”
高顯忠輕呸兩聲:“二郎萬歲,少說胡話。”
“你啊,也隻有你……哪有萬歲的人?”天啟帝搖頭失笑,“長安繁華,就不能讓林娘子忘記家鄉?”
林望舒仰頭望着漆黑夜空,視線好像穿過廣闊宇宙,落在繁榮富強的祖國,嘴角情不自禁上揚。
“長安再好,不是家鄉。”
狐死首丘,代馬依風。
祖國是什麼?是她的血肉她的根,是生她養她的故土,是死熬幾十年也要回去的埋骨之地。
甯做祖國行乞兒,不為他鄉錦衣客。
天啟帝笑問:“景娘也這般認為?”
“心安便是吾鄉。”景娘微微颔首,紗簾露出一條縫,街旁名為“顔如玉”的胭脂鋪穿過縫隙鑽進眼角餘光。
天啟帝意味深長道:“看來林娘子心不安。”
景娘停下腳步,轉頭望着胭脂鋪。
“家裡的胭脂不好嗎?”天啟帝注意到她的動作,不等她回答,擡腳邁進胭脂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