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聲停下,清麗的白鶴少年優雅退場。
數十位懷抱琵琶的俏皮少女赤足行來,滿頭珠翠,身着大紅大綠舞衣,圓肩外露,纖腰若無骨。
抹胸上懸滿金色鈴铛,随着她們輕輕躍起,發出叮當響聲。
裴靜文不再和林建軍糾纏,專心緻志欣賞期待已久的《飛天》。
《飛天》是魏朝舞蹈史上最耀眼的一顆明珠,至今已有百年。
它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古時涼州有數十樂女自小一處專習琵琶,閑時玩笑打鬧,荒廢琵琶練習,好不快活。
現在少女所舞正是這一段内容。
她們伴随輕快樂聲追逐嬉戲,臉上盡是忙裡偷閑的愉悅歡喜,直到一位較為年長的舞女手執藤條登場,打破歡樂氛圍。
少女們四散躲避抽打下來的藤條,一邊悄悄沖年長舞女扮鬼臉,靈動可愛。年長舞女停下動作,蘭花指掃過一衆少女,警告意味明顯。
少女們懷抱琵琶列隊站好,右手撥弄絲弦,随後整齊起舞,展現她們練習琵琶時的場景。
一曲畢,她們悄然離場。
身着皮甲、手持刀劍木盾的少男們空翻入場,兩兩相對比試,輕快樂聲頓時變得慷慨激昂。
少女們放下琵琶,三五一群站在場邊,含羞帶笑遙指演武的少男們,正是春心萌動模樣。
少男發現偷看的少女,邁着輕快步伐來到她們身前,将刀劍遞給她們,手扶其腰身與之共舞。
郎才女貌,郎情妾意,眼波流轉間是青春少年的悸動,不想沉重鼓聲忽然響起,驚碎一池春水。
少男們拿回刀劍目光如炬,少女們四散奔逃。
将軍模樣的青年邁着四方步行至少男身前,他抽出腰間佩刀向後一指,數十異族模樣的武士揮舞彎刀而來。
雙方陷入苦戰,異族武士暫時被打退,少男們互相攙扶着站立一旁。
少女們懷抱琵琶再次出現,眉宇間堆滿愁容,樂聲也在這時變得悲傷凄涼。
她們眼含熱淚彈奏琵琶,趨步上前想要靠近搖搖欲墜的少男,誰承想異族武士自兩旁沖出。
青年将軍率領少男們迎敵厮殺,少女們也将琵琶當作武器砸向異族武士。
奈何異族武士衆多,少年們一個接一個倒下,到最後隻剩下青年将軍。
青年将軍面對異族武士包圍,眼神輕蔑地扶着旗杆緩緩站起,連殺數人終是不敵,繡着“涼”字的旌旗随他一起轟然倒地。
樂聲戛然而止,好像一切都結束了。
裴靜文轉頭望向林建軍,不想一行清淚自他臉頰緩緩落下。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哭,沉默無聲。她心中不由一緊,關切詢問:“怎麼了?”
林建軍神色黯然道:“涼州曾是大魏疆域。”
“曾”代表過去,也就是說現在的涼州不屬于魏朝。
通過那日西市馬背上的交談,裴靜文就明白一件事——他對魏朝的感情,正如她對共和國的感情,眷戀而又狂熱。
平日相處,他偶爾會談及朝局和天下。
她隐約感知到他投身行伍的原因,不僅僅為了他口中的“賺軍功發大财”,更是為實現心中那個盛世大魏的理想抱負。
盛世時,大魏西去安西九千九百裡。
他是武将,要做的便是開疆拓土,重現西去九千九百裡的榮光。
所以不在出征犁羌名單上的他,執拗地跪在含象殿前請纓,最終心願達成,作為前鋒出戰。
裴靜文為他擦去眼淚,安慰道:“會有收複失地的一天。”
手指緩緩穿進指縫與她緊扣,林建軍語氣堅定地重複:“會有收複失地的一天。”
年長舞女款款走入舞池中央反彈琵琶,每一個動作都大開大合,仿佛正在獻祭自身,沉寂許久的樂聲再次響起。
廳中升起袅袅煙霧,一條條色彩豔麗的長綢自梁上垂下,随風輕晃,霎時将人帶往仙境。
倒地的少年們被喚醒,仿佛大夢一場,手臂纏繞彩色長綢,借助長綢騰空而起,依次飛身離場。
年長舞女還在彈奏琵琶,直到青年将軍手持旌旗慢慢站起,她才放下琵琶。
她神色悲憫,目送青年将軍邁着堅定步伐遠去,數十條彩綢落下,頃刻将她淹沒。
幸存的琵琶教習以琵琶曲超度戰死亡魂,送其飛向九天,自己也燃盡生命。
至此,一舞《飛天》畢。
恰到好處的樂曲和道具,與舞者們燃燒靈魂的舞蹈一起,為衆人提供接近半個時辰的視覺盛宴。
哪怕中途被獨自垂淚的林建軍勾走心神,裴靜文依舊為之震動。
女郎眸光渙散,震撼到極緻後的空虛與怅然似潮水般湧來,她無意間喝完兩大杯果酒。
林建軍大夢初醒,懊惱地搶過她手中酒杯,親眼目睹醉意再次爬上她眼底。
林建軍無奈扶額:“喝了幾杯?”
“不清楚。”嘴上這麼回答,她左手比了個二,右手伸出一根手指,慢慢彎曲下來。
林建軍眉梢微挑:“這是何意?”
裴靜文歪頭笑看他:“最後一杯沒喝完。”
懂了,兩杯多,不到三杯。
林建軍掏出手帕遮住她春意盎然的臉,吩咐桑落和郁離扶她去正廳後面的茶室。
“阿兄,”林建軍來到林爾玉桌前,“阿靜醉了,我送她回去。”
林爾玉漫不經心問:“還過來嗎?”
“不了,”林建軍回答,“她院裡沒侍女,我要照顧她。”
林爾玉上下打量他,轉頭一本正經地對秋棠依說:“讓霜序找兩個人照顧裴先……”
林建軍不滿地打斷他的話:“阿靜不喜歡侍女伺候,你不要勉強她。”
不給兄長再說話的機會,青年邁着小四方步朝茶室走去。
秋棠依失笑道:“還要霜序找人嗎?”
林爾玉戲谑反問:“找人打擾他們風花雪月?”
“你就逗他。”
“前兩天他躲懶不幫忙,就該逗他。”
“小氣。”
林建軍踏進茶室,裴靜文伏在矮幾上淺眠,桑落和郁離坐侍一旁,問候道:“小郎君。”
“這裡有我,你們去玩吧。”林建軍輕輕推醒裴靜文,“阿靜,站起來。”
裴靜文遲鈍地“哦”了聲,扶着屏風搖搖晃晃起身,踢了下/身邊裝滿銅錢的籮筐。
“放幾筐銅錢在這兒做什麼?”
“賞人。”
林建軍拿起紫檀架子上的兔絨披風給她披上,再為她戴上絨帽,最後将暖手抄塞她手裡。
他半蹲她身前:“背你回去。”
裴靜文軟綿綿地撲到他寬闊背上,兩隻手懸在他身前,插進暖手抄中。
出了茶室,凜冽寒風刮得臉生疼,裴靜文将頭埋進他脖頸處的毛領中,幽幽香味撲鼻而來。
“林三。”
“嗯。”
“三郎。”
“嗯。”
“讓塵。”
“嗯。”
“犀子。”
“有話就說。”
“你又熏了什麼香?我很喜歡。”裴靜文癡癡一笑,前言不搭後語,“我有一百零幾斤,背我不吃力?”
“這次是冬日尋春,裡面有沉香、白檀、甘松。”林建軍側眸看她,“背一百零幾斤的小娘子會吃力,也配叫男人?”
“你就是再長一百斤兩百斤,背你依舊輕輕松松,這麼高的人才一百零幾斤,再胖些才好。”
“太胖不健康,再長六七斤剛好。”裴靜文甕聲甕氣誇獎,“你身體真好。”
林建軍得意道:“兩石弓我能拉滿,身體自然好。”
裴靜文蹭了蹭他脖頸,輕聲嘟囔:“身體這麼好,肯定行。”
“什麼?”
裴靜文咬上他耳朵,口齒不清道:“我說你肯定行。”
林建軍當場僵住,啞聲道:“别鬧。”
“好,我不鬧。”裴靜文爽快地放過他耳朵。
“其實……”林建軍挽留,“隻要你高興,鬧一鬧也無妨。”
裴靜文咯咯直笑,腦袋湊到前邊親吻他左臉,像哄小孩一樣:“我家犀子今天哭了,要好好安慰他。”
話音落下,對準他臉頰又吧唧一口。
林建軍嘴角上揚:“右邊也要兩下。”
“得寸進尺。”裴靜文如他所願,折騰完沒力氣重重耷下腦袋,“你看,我脖子好像斷了。”
心髒仿佛被針紮了一下,林建軍輕聲呵斥道:“胡說什麼!大過年沒個忌諱。”
“你兇我。”
“不是兇你。”
“你就是兇我了。”
“我是緊張你。”
“你剛剛分明就是兇我。”
“我不是真想兇你,有些話不要亂說。”
“我不管我不管,你兇我了。”
“哪有人大過年說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