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了個林望舒不當值的下午,裴靜文上完課直奔她的青竹居。
林望舒單腳踩在秋千上,抱着盒蜜餞幹果邊吃邊吐,看到裴靜文興奮揮手:“稀客!什麼風把我十八歲小弟妹吹來了?”
“坐過去點,”裴靜文忽視她的調侃,挨着她坐下,“我來是想請你……”看了眼坐在廊下繡手帕的青黛,湊到她耳邊輕聲說,“幫我注射避孕劑。”
林望舒放下蜜餞盒子,笑得前俯後仰,捧着肚子哎喲直喚,進氣沒有出氣多,裴靜文感覺她可能會笑昏過去。
“我記得你以前和我說,說你又不找……不找男人。”林望舒斷斷續續道,“你現在找男人就算了,還找個大你六歲的老男人哈哈……”
裴靜文故作鎮定道:“話說出口就是用來被推翻的。”
笑夠了,林望舒喊道:“青黛,去看看嫂嫂點心做好沒,給我端一碟來。”
“是。”
林望舒正色道:“其他侍女玩去了,青黛也走了,青竹居裡除了你我再無别人。現在我認真問你,你考慮清楚了嗎?”
裴靜文訝異道:“還需要考慮?”
“避孕劑最低以十年為期,”林望舒神情嚴肅,“一旦注射,意味着你至少十年内不會有孕。”
裴靜文稱贊道:“一劑解放十年,偉大發明。”
林望舒輕歎道:“建軍兒是魏人,看待子嗣這事和我們不同。你們既然是男女朋友,就該互相為對方考慮,這件事你有沒有和他商量?”
“沒有。”裴靜文不可思議地反問,“我自己的身體都不能由自己做主?”
“不是做不做主,這關乎于尊重。”林望舒解釋,“這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事,也是他的事,不管你最終決定如何,都應該提前告知他。”
裴靜文失魂落魄回到杏花雨,大馬金刀坐在正屋門檻上,腦海中時不時閃過林望舒的話。
魏朝沒有人造子宮技術,想要孩子隻有最原始的辦法——女人十月懷胎,如過鬼門關。
她是肯定不想懷孕的。
她無法想象肚子裡出現一個吸食她精血的玩意兒,改變她的大腦,弄垮她的身體。
如果林建軍和其他封建男人一樣,對子孫後代有執念,不許她注射避孕劑,又或者說什麼他可以和其他女人生。
那就……那就算了吧。
她喜歡他不假,但也僅僅隻是喜歡而已。
她接受不了一個男人妄圖主宰她的身體,更接受不了一個男人說喜歡她的同時,又去和其他女人生孩子。
她愛自己。
仿佛預料到林建軍将會如何選擇,裴靜文默默合上眼,祭奠短暫初戀。
“坐着都能睡着?”頭頂傳來熟悉男聲。
裴靜文慢慢睜開眼,到底是第一次失戀,難過溢出眼眸。
“這是怎麼了?”林建軍笑容僵住,趕忙單膝下蹲,扶着她雙臂問,“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是誰?告訴我,我幫你出氣。”
裴靜文微微别開臉:“你喜不喜歡孩子?我是說,你想不想擁有自己的孩子?”
林建軍不懂她為何突然這樣問,老實思考片刻。
想起鬼精的扁擔花、憨厚的決雲兒和嬌憨的長夜安,他笑道:“當然喜歡!至于擁有與否……”話鋒一轉,“先别說這個,誰欺負你了?”
“沒人欺負我。”裴靜文垂眸,“今天我去找望舒,請她給我注射避孕劑。”
“避孕劑?”
“一種藥劑,注射後最少十年内不會懷孕。”終于下定某種決心,裴靜文語速極快,“哪怕我再喜歡你,也不會和你生孩子。”
林建軍怔住,不理解她話中的意思,他跪地而坐,仰頭望着她,呐呐道:“不和我生孩子……是何意?”
裴靜文微微垂首,與之四目相對。
“那天你和葉十方下棋,應該聽到我和徐瑤的對話。我不能接受肚子裡出現一個吸食我精血的東西,我永遠都不會生孩子。”
“我不僅不會生孩子,也不允許我的男朋友為了所謂傳宗接代和别人生育。”她似解脫般長出一口氣,“林三,我把選擇權交給你。”
林建軍沉默無言地看着她。
“你可以直說不接受我注射避孕劑,然後我立即和你斷絕關系。”
“你也可以假裝答應,然後在感情變淡時與我分手。但是你選擇第二條路,就不能讓我看出你有這個念頭。”
“沒有第三個選擇,如果我的男朋友想左擁右抱、三妻四妾,那他不配做我的戀人!”她起身整理衣擺,居高臨下俯視他,“林三,現在該你選了。”
選什麼?他該如何選,他能如何選?
林建軍感覺腦袋裡有一團亂麻,理不清,剪不斷,撐得他頭快要炸裂。
他自幼目睹阿兄阿嫂夫妻恩愛,自然也想過來日有一段美好姻緣。
他從未和其他男子一般,年紀輕輕就流連煙花享樂之地,或是強拉家中婢女行苟且之事,更未動過娶妾之念。
阿靜是他第一個喜歡的女郎,他不知道為何突然喜歡上她。
總之喜歡了就是喜歡了,一天比一天深,一天比一天難以割舍。
他無法承受失去阿靜的痛苦,也無法接受自己為了暫時擁有去說謊,他想和她有來日,真的想。
而且,欺騙女子非君子所為。
一番掙紮思考,林建軍開始讨厭本就不存在的所謂子嗣。
如果沒有子嗣就好了,他的腦海中突然蹦出這麼一句話。
短短九字就像一個充滿神秘力量的咒語,打開禁忌之門。
扪心自問,子嗣于他而言重要嗎?被遺棄的血脈有延續下去的必要嗎?
他若看重子嗣,幾年前就能娶妻綿延後嗣,何必等到今天。
恍惚間,他想起當年阿嫂有孕,阿兄的反應不是驚喜,而是驚吓與慌張。
阿兄與他爬上房頂,喝了一夜的酒,吹了一夜的冷風。
阿兄說,女人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共和國女孩很幸運,不必經曆這種生死劫。
阿兄說,他沒想到阿嫂會有孕,沒想到三十年那麼快就過去。
阿嫂生産時他尚在西南平亂,周素清告訴他,那日阿嫂險些一屍三命。
阿兄守在産房中,被一盆盆血水吓得臉色蒼白,手止不住顫抖,險些暈厥。
他曾就此事問阿兄,阿兄說他是真的怕,怕阿嫂熬不過那一劫,怕阿嫂丢下他。
那麼他呢?他怕嗎?
日薄西山,沉重鼓聲咚咚響起,曠古悠長。
“已經過去半個時辰,”裴靜文跨出門檻,林建軍還保持着她進屋前的姿勢,“你考慮清楚了嗎?”
回應她的是無盡沉默。
“我明白了。”早知道會是這樣,裴靜文語氣很平靜,“你送來的衣裳還有很多都是新的,還有那些冠飾項圈,你等會兒都拿回……”
林建軍收回思緒,從地上爬起來,低眸注視她紅紅眼睛。
她也有不舍,那就夠了。
他堅定地問:“我是否可以注射避孕劑?”
“什麼?”裴靜文不敢置信地倒退兩步,差點被門檻絆倒。
林建軍眼疾手快攥住她手腕,把人拉入懷中,重複道:“我說,那個避孕劑我能注射嗎?”
“仔細想了想,比起虛無缥缈的孩子,我好像更怕失去你。”他嗓音微啞,“阿靜,我不會選二,我不想我們之間存在懷疑。”
“你當真願意……”裴靜文提醒,“這不是玩笑,十年之内沒有後悔的機會。”
林建軍無比嚴肅道:“如果我的孩子不是你所出,我情願永遠沒有。我沒開玩笑!孩子若不是心愛女人所生,那它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他是個男人,所以他再清楚不過,一個男人隻會先愛上一個女人,再愛屋及烏喜愛那個女人所出孩子。
至于其他孩子,可有可無罷了。
用阿兄的話說,那種事就是要和心愛的女人做才有意思,為了個孩子就去和旁人做,既侮辱了戀人,也糟踐了旁人,沒必要。
他牽起她冰冷的手朝外走。
“帶我去哪兒?”
“去東宅告知阿兄,請阿嫂準備定親事宜。”
“定親?太快了,我還沒想過。”
“先定親,成不成親、幾時成親都随你。實在不想成親,日後退親也行。”
“林三,别這樣。”
“阿靜,我想大大方方對你好。”
“就算不定親,你也可以大大方方對我好。”裴靜文面露不解之意,又有點恐懼摻雜其中,“林三,你這樣我害怕。”
林建軍愕然道:“害怕?”
裴靜文擔憂地看着他,說道:“我總感覺你又要發瘋。”
“我很清醒,我清醒的不得了。”他嘴上這麼說,裴靜文總覺得他已經神志不清了。
“那日阿兄告訴我,身份地位差距懸殊的兩個人未婚在一起,世人會诟病身份低的那一方,我不想你被人污蔑為……”
他點到為止,霸氣道:“我要讓他們知道是我求着你點頭,我要讓他們知道你才是這段感情中的主宰。”
一番話劈頭蓋臉砸下來,裴靜文既感動又想笑,暈乎乎地被他牽着走。回過神來,兩人已走到東宅主院。
林爾玉漫不經心瞥他一眼:“終于舍得回來吃飯?”又溫聲問,“靜文吃了嗎?沒吃一起吃。”
“都給我退下。”林建軍環視屋中侍女,待人走後撲通一聲跪下。
裴靜文手足無措地站在他身旁,想了想半蹲下來,以免看上去太突兀。
他果然還是瘋了。
“小孩都出去。”林爾玉眼皮直跳,四個孩子抱起碗,乖乖往外走。
林望舒打趣道:“這是鬧哪出?”
秋棠依将銀箸擱在碗口,伸手去扶他:“有什麼話起來再說。”
林建軍躲開秋棠依的手,擲地有聲道:“我要注射避孕劑,我要和阿靜定親。”
林望舒震驚不已,這就是小情侶商量後的結果?建軍兒真男人!
秋棠依弱弱開口:“避孕劑是何物?”
林望舒悄聲為她解釋,吓得她掩嘴驚呼。
林爾玉看了眼目光呆滞的裴靜文,視線挪到林建軍身上,歎了口氣道:“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知道。”
“考慮了多久?”
“半個時辰。”
“你要定親,隻要靜文願意,我沒意見。”林爾玉聲音沉下來,“你要注射避孕劑,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