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跪倒在他面前,說為他為自己為其他人難過時也是這樣,周身散發着不知所措的絕望。
從那樣一個美好國度來到大魏,如無根浮萍無依無靠,又要面對不同道德觀念的巨大沖擊,怎麼能不絕望?
“好阿靜别哭,”擁她入懷,林建軍溫聲安慰,“是我錯了,我以後一定注意,再也不亂說話。”
“不要侍女服侍就不要,以後我下值回家就幫你砍柴打水。阿靜,以前我做過這些事,我都會做。”
初來長安,阿兄的微薄俸祿要負擔昂貴房租、車馬費、日常吃穿及迎來送往,幾乎可以說是入不敷出,沒餘錢請仆役。
阿兄不在家時,家務由他和那時還不是阿嫂的阿嫂負擔;阿兄在家時,家務多由阿兄完成。
“記得以前下學回家,我提着木桶出門打水。那時我矮小,隻提得動半桶多一點,偏偏要逞強裝滿滿一桶。”
裴靜文不哭了,眨着眼睛看他。
“提不動非要提,磕磕絆絆往家走,腳步不穩摔了一跤,水嘩啦啦灑一地。”
裴靜文噗嗤笑道:“然後重新去打水?”
林建軍贊道:“阿靜真聰明。”
這有什麼聰明不聰明?裴靜文莫名紅了臉。
“好了,以後不許随便哭。”林建軍打濕帕子為她擦臉,“看你眼圈紅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欺負你。”
徐瑤就是那個不知道的人。
兩人用過早飯準備告辭,趁林建軍牽馬的間隙,她拉過裴靜文悄悄問:“林建軍欺負你了?”
裴靜文一臉茫然地說:“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徐瑤又問:“那你眼睛怎麼回事?”
裴靜文胡亂編了個理由:“起床太冷,想起家裡的恒溫系統,就哭了。”
“這樣啊,你看開點嘛。既來之,則安之,不要多想。”徐瑤大咧咧安慰她,“我剛來也常哭,待久了覺得也還行,人生奇遇,你把它當做一場冒險呗!”
從徐瑤家出來,林建軍帶着裴靜文打馬向西,一路來到西邊的延平門。
裴靜文驚訝道:“要出城?”
她倒是無所謂,正好周末雙休,可他今天不當值嗎?
駿馬出了甕城,躍過護城河,林建軍下巴搭在她肩上懶聲道:“明天休沐,幹脆連今天一起告了假。我在西郊有個溫泉别院,你身體虛,适當泡溫泉對你身體有益。”
裴靜文扭頭看他,不滿道:“我身體還虛?”
她能拉五鬥弓,身體怎麼可能虛?
林建軍歎氣道:“你們那兒常年保持春暖花開的溫度,你哪裡切實感受過四季變化?長此以往,身體不虛才怪,隻是家裡吃好穿好喝好藥劑好,一時不顯疲态罷了。”
裴靜文半信半疑道:“是這樣嗎?”
“當年趙娘子也如你一般耐不住寒,手腳冰涼,後來她感染風寒,險些沒熬過來,棺材都已備好。”林建軍舉了個例子。
裴靜文倒吸一口涼氣,瞬間打消反駁的念頭。
“嬌嬌怎麼辦?”
“我已拜托二姐。”
“可是我沒帶替換衣裳。”
“我能讓你沒衣服穿?”
溫泉别院的主體建築是一座五進院落,溫泉位于院落西南角,有兩個湯池,一個室内一個室外。
溫泉水從室内湯池流向室外露天湯池,再從露天湯池流入臨近河流,最終用來灌溉農田。
裴靜文抱着雙腿坐在漢白玉鋪就而成的湯池裡,溫泉熱氣鑽進身體滌蕩寒氣。
她眼神逐漸放空,呆呆地盯着漂浮水面上的白色浴袍,無意識拿起托盤上的一塊點心往嘴裡送補充體力。
不得不承認,權力富貴真是好東西,世界上再沒有能和它對等的存在。
難怪古往今來那麼多人為之着迷、瘋狂,哪怕付出生命也甘之如饴。
“阿靜,”林建軍敲敲木窗,“頭暈不暈?”
“還好。”裴靜文遊過去支起木窗,胳膊交疊搭在窗框上,腦袋枕上面半眯着眼感歎,“林三,你真會享受。”
林建軍轉頭看她,玩笑道:“我征伐沙場浴血奮戰,下了戰場就該享受。”
“你幾歲開始上戰場?”
“十七歲,領三千地方官軍平西南叛亂。”
裴靜文驚歎道:“第一次上戰場就敢帶三千人,你好厲害。”
林建軍被誇得有些飄飄然,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輕佻道:“不帶不行,我怕人頭落地。”
他絕對不會告訴她,當年他差點沒能控制住驕悍牙兵。
多虧東川節度使看在阿兄的面子上率親軍助他,否則他怕是要背上屠城惡名,遺臭萬年。
裴靜文哈哈大笑,自嘲道:“我十七歲還在為每天早八起不來床苦惱。”
“早八?”
“就是辰時要到教室上自習。”
“這麼晚都起不來?”
“這還晚?”
“我幼時讀書,五更天就起了。”
“你睡得早,當然起得早。”
裴靜文自豪道:“我們那邊夜晚生活很豐富,四更天五更天依舊亮如白晝,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不像這邊天天宵禁。”
林建軍說道:“宵禁隻是不讓出坊,你要出門也是可以的。”
“崇義坊就幾十戶人家和一些州鎮進奏院,夜裡黑燈瞎火的,不好玩。”裴靜文興緻勃勃問道,“有沒有晚上還很熱鬧的坊?”
林建軍笑道:“阿靜怕是去不了那些坊。”
裴靜文失望追問:“為什麼?”
“夜裡亂得很,不安全。”林建軍沒過多解釋,“每年上元節解禁三日,那時坊門大開,城中極熱鬧。”
“是嗎?”裴靜文眼睛一亮,“等到了上元節,我要好好逛逛夜裡的長安,通宵不睡!”
“這麼能熬?”林建軍笑問,“你以前通常什麼時辰睡?”
裴靜文懷念道:“一般來說,三更天就睡,偶爾熬到五更天,趕課業進度時會通宵不眠。”
“原來你是夜貓子。”
“你想看夜貓子十七歲時的照片嗎?”
“想。”
“那你就想着。”
“阿靜。”
“好吧好吧!”
裴靜文将星網屏幕外顯至室内,大方道:“看在你帶我泡溫泉的份上,直接給你看視頻。”
林建軍學她的姿勢趴在窗框上,安靜看着屏幕中的紅衣少年。
那時的她比現在青澀,像二姐一樣留着及耳短發,幾縷碎發搭在額前,臉頰稚嫩飽滿,眉宇間無半點憂愁,靈動活潑,舉手投足間盡是少年人的自信與張揚。
她立在雪山之巅,腳下踏着一塊木闆。
她笑着和身旁幹練成熟的女人說話,接過女人遞來的粉色頭盔戴上,随即指尖輕點頭盔某處,一塊透明東西突兀出現蓋住靈巧雙眸。
裴靜文驕傲地揚起下巴,笑容滿面地介紹道:“旁邊是我媽媽,她是一名星船動力設計師,曾參與星際遠航軍艦‘玄鳥号’的動力設計。”
林建軍聽不大懂,隻真誠道:“阿靜的母親似乎很厲害。”
“那當然!我媽媽超厲害!”媽媽被贊揚,比自己被誇了還高興,裴靜文眼睛笑眯成一條線,“我爸爸也厲害,他能做出世界上最好吃的紅燒肉和糖醋排骨!”
林建軍側頭看着她,笑說:“原來阿靜喜歡吃紅燒肉和糖醋排骨。”
“别看我,看屏幕。”裴靜文輕拍他胳膊提醒道,“快看!”
林建軍轉頭,屏幕中的紅衣少年縱身一躍,耀目紅衣自雪山之巅迅速下落,身後濺起萬丈飛雪,如千軍萬馬鐵蹄飒沓掀起遮天蔽日的塵煙。
他仿佛感受到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驚險萬分,那是瀕臨死境之後向死而生的極緻嚣張!
他面對裴靜文,頭一次生出自慚形穢之感。
她那縱身一躍,勝過大魏無數兒郎。
裴靜文明知故問:“如何?”
“阿靜好厲害!”林建軍竭誠道,“這麼厲害的阿靜現在是我的戀人,我好幸運。”
裴靜文促狹道:“我的戀人也很厲害,但是比我戀人的戀人稍微差一點點。”
林建軍起初沒反應過來,重複兩次後爽朗大笑道:“是,我戀人的戀人不如我的戀人。”
裴靜文搓了搓并不存在的雞皮疙瘩,嫌棄道:“突然覺得我們好惡心,戀人來戀人去。”
溫泉不能久泡,兩人換上幹淨睡袍,外披裘衣,牽手奔回主院正屋。
踢上房門,林建軍将戀人拉入懷中,抽出她用來固定發髻的簪子簪自己頭上,手掌扣住她後頸,急切地吻了下去。
看到她絕望流淚時,看到她矗立雪山之巅時,看到她縱身一躍時,他就很想吻她,很想很想。
他忍了很久很久,終于得償所願。
裴靜文攀上他肩膀,索取着、承受着、享受着。良久,兩人稍稍分開,不過瞬息便又糾纏在一起。
“阿靜,我的阿靜,”林建軍癡迷呢喃,為她擦去唇角涎津,“是我的阿靜啊……”
他打橫抱起她走向床榻。
身體陷入柔軟被褥,層層床幔散下來隔絕亮光,裴靜文定定地看着傾身覆下來的模糊身影,仰頭咬住滾動的喉結。
刹那間,驚起一灘鷗鹭。
兩隻鷗鳥纏繞着,愛撫着,親吻着,喘息着,仿佛即将窒息而亡,貪婪而又迫切地渴求新鮮空氣。
将要奪得空氣,四目相對,雙雙停止動作。
林建軍強忍欲望為她拉上衣衫,嗓音沙啞道:“阿靜,我失态了。”
“不怪你,我也想的。”裴靜文默默拉過錦被隔開兩人身體,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林三,這事回城後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