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寺公園幾乎沒人,他們順利買到纜車票,先後鑽進方塊盒子包廂裡。
小島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小臉貼緊纜車車窗,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窗外一點一點變小的世界。
山中風雪漫天飛舞,仿佛渡上一層白茫茫的濾鏡,小島眼中一切都變得奇幻且不真實。
“那片有點紅又有點白的是櫻花嗎?好漂亮啊。”
“那是松月櫻,剛開花時,花瓣呈紅色,随着花開逐漸變白,到全盛時期整棵樹像落滿了雪,雪白一片。你能看見它的花瓣嗎?是不是溫柔又明亮?”
“那些淡綠色的呢?長得像西藍花做成的蘑菇房。”
“那是石楠,又叫相思樹,你别看它名字好聽,又長得像食物,其實聞起來有股惡臭,躲都來不及。”
“你看你看,那裡是江城——原來它被楠溪江抱在懷裡啊。”
“那是江城的老城區,楠溪江是江城人的母親河,它像一隻大手,把江城護在臂彎中。”
“像媽媽。”小島低低道。
“嗯,像媽媽。”方南山以同樣的音調輕輕地回應。
纜車緩緩而上,小島不知想起了什麼心事,目光變得迷離空洞,眸中的一點亮光好似微弱的燭火逐漸變得黯淡。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靜默的纜車車廂中,隻聽見風雪呼嘯,遠處長日無邊。
方南山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他按下綠色接聽鍵,“喂,婆婆。”
“嗯,放假了。”
“準備明天去。”
電話那邊孫婆婆好似交待了什麼,方南山擡起眼皮看了一眼小島,很快收回目光,他沉聲答應道,“知道了,一起去。”
“嗯,會的。最近氣溫起伏大,您注意保暖。”
“好,婆婆再見。”
“是不是讓我們一起去墓園看外婆和媽媽?”小島輕聲問道。
“你怎麼知道?”方南山訝異道。
“早上我爸也這麼交待的,他說,”小島深吸一口氣,像潛泳者浮出水面呼吸新鮮口氣,“他說,我們是一家人。”
良久,方南山才輕輕唔了一聲。
很多個深夜,小島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時會亂想,我們怎麼就奇奇怪怪地變成一家人了呢?
但細想這件事,又是她親口應承下來的。
既然答應了孫婆婆,就應該說到做到,可是,好難啊,真的好難......
小島突然間覺得好累,身心俱疲,她軟趴趴地倒向纜車玻璃窗,連最後下纜車也是迷迷糊糊地被方南山捉住手倉促跳了出去。
他們順沿指示牌走到山頂最高處展望台,山林枝桠間果然已落了一層薄薄白色積雪。
風雪飄搖,整座江城好似從海底浮出,帶着一層淡淡的霧蒙蒙水汽。
像水晶球中的童話世界。
可是小島不想看了。
再美的景緻如果缺失觀賞的心情,也會變得乏味至極。
“我們回去吧。”小島掉轉身,輕聲道。
方南山拉住她,“等等。”
“我見到雪啦,不會遺憾。再說,”小島擡眸看了一眼少年染上風雪的發稍,歎道,“再不回去,你要生病啦。”
“五分鐘。”方南山攥住小島袖口的手緊了一緊,聲音壓在喉嚨裡,像在乞求,“再陪我看五分鐘。”
小島心下一軟,默默地朝方南山身邊靠了靠,陪他一起靜靜眺向遠方。
然後,燈亮了。
滿城路燈在同一時刻點亮,白茫茫夢境般的世界好似籠上一層橘黃色的輕紗,在呼嘯的風雪之中,變得真實溫暖柔和。
小島被眼前景緻所震撼,一顆心好像要不受控制地跳出來,她大口地吸氣,可終徒勞無用,像一個溺水之人,小島隻好抓住咫尺之距的那隻手。
夜色寂寥地從四面八方蔓延而來,風聲穿過百裡山林,如低語如呢喃,雪靜靜地下着,無聲無息。
仿佛世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
小島喃喃:“時間要是能停留在這一刻,該多好。”
方南山彎彎唇角,揉了揉她的頭,“走吧,我們回家。”
回程正值晚高峰,公交車變得擁擠,沒有座位,兩人被擠到前後車身交接處,那兒剛好是個L型角落,方南山便把小島環在中央,與人潮隔開。
小島手機響起來,她以為是許清晨,打開一看,竟是司妍。
“小島,清晨和你在一起嗎?”司妍有些着急,電話一接通便直接問道,“我找不到他。”
“幹媽你别急,他臨時被楊勁霸,不,楊老師抓去補課了。”
“這樣啊,”司妍放下心來,語氣也變得緩和,“我就說嘛,這孩子不會那麼不懂事。
“怎麼了?”小島接住話茬問下去。
司妍鬧心地歎口氣,她總算有個貼心小棉襖可以肆意吐槽了:“是這樣的,我們原本打算放學後直接從學校接他回省城掃墓,不知道這家夥犯什麼混,死活不讓,非要我們在家等他,問他為什麼,就說有事。今天打掃房間時我發現他爸書桌上少了兩張遊樂園門票,還以為你們倆玩兒去了......”
小島咯噔一下,心虛地看了看頭頂的方南山,抿緊嘴唇。
很明顯,他聽見了所有。
“你那邊什麼聲音?在公交車上嗎?”司妍又問。
“我......”小島咬住唇,踟躇着不知該怎麼說。
“沒一個人偷偷去墓園看你媽吧?”司妍擔心地問,“我跟你爸說了,明天喊南山一起去。别留他一個人,孤零零怪可憐的,聽見沒?”
小島仰起頭,嘴唇死死抿成一條直線,心中五味陳雜,隻好低低說了聲,“好。”
“對了,省城有什麼想吃的?幹媽給你買。醬闆鴨,臘肉,要不要?”
“不——不用,”小島吞吐道,“我牙口不好,怕崩牙。”
電話那邊傳來一陣輕笑,“臭豆腐也是可以帶的。”
“這也能帶?那一路不熏死你們?”小島驚道。
“密封好的。”司妍不以為意,“沒有味道。”
“然後等我一拆封——砰——生化武器啊!”
小島特意說得誇張,引來司妍笑聲連連,笑意傳染小島,連帶她的愧疚都減了幾分。
司妍止住笑,“行,有機會我帶你現場品鑒生化武器。外面天氣不好,你早點回家。”
“知道啦。”小島笑着應答。
司妍又說,“後天中午我和你爸說好幫南山搬家,你在茶室嗎?”
“在的。”
“那忙完之後,咱們母女倆去逛個街?”
“真的嗎?”小島激動地往後一仰,後腦勺哐啷一下撞到方南山瘦削的下颌。
小島抱歉地擠擠嘴角,方南山擡手撫向小島被撞的部位,他很久沒看到小島這般開心的笑了。
兩人又說了幾句,小島挂掉電話,心虛地朝方南山看看。
“所以下午你留在教室沒走,是等清晨?”方南山笑問。
小島尴尬地承認,“我想給幹媽挑母親節禮物,許清晨說幫我一起選。”
“那你完蛋了,”方南山抿嘴笑道,“小時候我放過他一次鴿子,結果他記仇了小半年,來外婆家也不找我玩,一個人氣鼓鼓地坐籬笆架下,西紅柿漲熟了都不知道摸一個吃吃。”
“他氣飽了。”小島噗哧笑出聲。
“你還笑,”方南山刮了一下小島鼻子,“回去有你好果子吃。”
“那不一定,”小島很有信心地搖搖頭,“你看他電話到現在都沒接,可見還被囚禁在楊勁霸陰森可怖的辦公室裡抓耳撓腮寫物理試卷呢。再說我給他留了紙條,結束之後電話聯系,所以我不會被打擊報複的,放心吧。”
方南山笑笑,沒說話,目光漸漸沉向遠方。
楊勁霸辦公室早已空無一人,而焦急等待中的司妍意外迎來了沉重推門聲。
門縫一開,濃重的寒氣便伺機卷進,許清晨推門而入,不知為何,司妍覺得兒子臉上的寒意比屋外紛飛的四月飄雪還要凝重。
平日氣宇軒昂的少年仿若行了一程遠路的旅人,倚靠住門背,滿臉疲憊。
“兒子,你怎麼了?看上去好累。”司妍敏感地發現了許清晨的不對勁,急急走出廚房,手搭住許清晨肩膀,仔細地上下檢查。
許清晨動作緩慢地換好拖鞋,輕輕推開司妍的手,朝她笑了笑,“媽,我沒事。”
年少時候都自以為演技卓然不斐,可在長輩眼中,那些隐匿的小心思根本無處遁形。
司妍收回手,繞到兒子身後,替他脫下外套,柔聲問,“是不是因為楊老師臨時給你補課?”
許清晨臉色一沉,“他又跟你邀功了?”
“怎麼叫邀功?”司妍嚴肅起來,“人家楊老師放棄休息時間專門給你補課,是對你負責,是偏愛。”
雖然司妍不止一次提出希望許清晨能和其他孩子一樣被平等對待,可是,别人如何理解她這句話,她也奈何不得。司妍認為,既然楊勁霸不辭辛苦給許清晨補課,那麼作為被幫助的一方,兒子得學會領情,尊重他人付出,至少不能惡語相向。
“那叫偏愛?那是趨炎附勢!我才不稀罕他的區别對待!真偏愛,愛就是了,需要向你彙報?”
司妍控制住脾氣,好聲道,“是我問小島的,你們楊老師什麼也沒說。”
許清晨一頓,拖起書包掉頭朝房間走,臉色更難看了。
“你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司妍像條甩不掉的尾巴,追着問。
許清晨沒聽見似的悶頭走到門口,停住腳步,盯住司妍:“我不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