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江城似乎又回到了冬天。
天亮時分,餘舟起鍋煮粥,廚房窗戶才拉開一小道縫,就被冷風嗆得連咳好幾聲,寒意頃刻間鑽進骨頭,浸滿全身。他趕緊小跑回客廳,打開空調暖風,将溫度調高至二十八度,翻出幹洗店才取回的羽絨服,往小島房間走去。
小島已經醒了,她正團着被子縮在床角背誦課文。
餘舟遞過羽絨服,交待道,“天氣預報說今天降溫二十度,你把這個穿上。”
“你什麼時候開始看天氣預報了?”小島瞧了眼洗得幹幹淨淨的白色羽絨服,推還給餘舟,“不要!不白洗了嘛?我套件衛衣就夠了。”
“穿上,”餘舟語氣強硬,“昨天你幹媽特意打電話讓我盯着你穿衣服,說你胡鬧,什麼天氣就穿短袖。”
小島尴尬地揉了揉腦袋,老實地伸手接過。
“我講沒用,你幹媽說就有用?你這叫區别對待!”餘舟佯裝生氣,嗓音一提高,又咳嗽兩聲。
小島看看餘舟單薄的身影,不由地關愛起老父親,“瞧你穿的,你也胡鬧!都要咳成風箱了,明天我媽看見肯定心疼。”
聽聞這話,餘舟想起另一件事,正色道,“你約一下方南山,我們明天一起去墓園。”
一起?
哦,是了,我們現在算一家人。
小島緩緩合起課本,嗯了一聲。
一出單元門,小島就慶幸自己乖乖聽了話,要不是早餐那碗滾熱的牛肉粥以及厚實保暖的羽絨服,她真不知道拿什麼和迎面而來的燒刀子寒風相抗衡。
教室門窗緊閉,幾十具年輕身體聚在一起也難敵斷崖式降溫的冷空氣,隔三差五就聽見有人打噴嚏。
捂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攢起的一點兒熱氣,在午休人來人往進出中被消耗的一幹二淨,到下午,溫度更低了,教室裡打噴嚏聲咳嗽聲此起彼伏。
窗外濃雲越積越厚,陰沉沉地聚壓在天空之上,冷風獵獵作響,發出妖怪般凄厲的嘯聲。
一屋子人的心魂好像都被妖風刮走了,時不時就有人朝窗外望一眼。
辛辛苦苦講解一節課錯題,也不知這幫兔崽子聽進去多少,楊勁霸氣得用力一拍講台,厲聲喝道:“瞧瞧你們一個個心神不甯的樣子!明天才放假,今天就魂不守舍了?”
楊勁霸環視教室一圈,忽地擡手一指:“王德财,那玻璃窗都要被你含情脈脈的目光澆灌開出花了,你來分享一下,外面有什麼好看的?”
土狗臉色頓變,因為楊勁霸手指方向正是柳月榕座位,他趕緊站起,轉移衆人視線:“外面有......良辰美景......姹紫嫣紅......滿園春色 ?”
教室裡頓時哄笑出聲。
楊勁霸雙眉一吊,差點被氣出血,手往窗外劃去,“春色?你看清楚,外面在下雪!”
此話一出,教室裡所有目光全部掉轉窗外,驚呼聲此起彼伏,“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
“竟然下雪了耶!”
這幫青春期的兔崽子!就這麼屁大點的細雪子,有什麼稀奇!
楊勁霸本想清嗓喊回所有人注意力,可下一秒,尖叫聲和驚呼聲幾乎從教學樓每一個窗戶湧出,排山倒海連成一片:“下雪了!”
那尖叫聲和驚呼聲極具傳染力,很快又回旋镖似的反彈回來,把七班攪得個熱血沸騰。鼎沸人聲中,許清晨定定望向餘小島,她清亮的雙眼一眨不眨望向窗外,靜默的唇角懸着一彎心願達成的微笑。
許清晨捏了捏口袋裡遊樂園摩天輪的門票,心中好似拂過一陣撩人春風,不禁心神蕩漾,蠢蠢欲動。
他低頭看了眼手表,放學倒計時:五分鐘。
楊勁霸徹底放棄了召回諸位元神的努力,他不再講題,改說些清明節放假注意事項,再次強調大家不要玩散了心。
但這是自新學期開始第一個長達兩天的完整假期,又适逢落雪,所以下課鈴剛響,走廊就傳來迫不及待的奔跑聲以及鬼哭狼嚎的縱情放歌聲。教室裡也不安靜,窸窸窣窣的收書包聲從各個角落傳來。
楊勁霸臉色鐵青,用力咳嗽一聲,“打開試卷,把最後一題講完。”
像是故意拖堂以示懲戒。
許清晨頓時貢獻出一對大白眼,氣鼓鼓地看向窗外,一個字也不想聽。
又不知過了多久,走廊裡腳步聲漸止,其他教室約莫人都走空了,楊勁霸才蹦出兩個字,“放學。”
說完,他雙手敞開抵住講台,饒有興味地看向台下。
就這麼看了一分鐘,沒人離開座位,楊勁霸嘴角微微一抽,滿意地收回目光。
正當他拎起教案準備出門時,許清晨座椅發出哐啷一聲響,他一個箭步沖向教室另一端。
“許清晨!”楊勁霸大喝一聲。
許清晨一滞,趕緊刹車,表情很是無語,又做什麼?
“跟我來辦公室!”楊勁霸冷下臉。
“為什麼?”許清晨嗓音一提,憤怒與不爽頓時橫穿整間教室,直撲楊勁霸一臉。
楊勁霸邁開小短腿,視線厭惡地掃過餘小島,緊鎖住許清晨,“哪那麼多廢話!叫你來就來!”
随着楊勁霸走出前門,沉悶的教室總算開始騷動,有了幾分解脫的放縱感。
小島也收拾好書包,檢查了眼抽屜,然後起身等崔志平給她讓路,看樣子準備先走。
許清晨沮喪地垂下濃密眼睫,肩背頹然耷拉成弓形,口袋裡的手攥緊成拳,好似突然被押進一架淩空下墜的跳樓機,心情驟降落至谷底。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每次都這樣!
總會有這樣或那樣不可避免的臨時事件突然發生!
其實自從昨天開口之時起,許清晨心中便忐忑難消,一整晚輾轉反側,總覺得眼皮在跳,是不好的征兆。好不容易熬過漫長的一天,意外迎來落雪,本來滿心歡喜,沒想到最後一秒還是功虧于潰。
就在這時,眼皮底下兀然多出一雙球鞋,小島輕快地拍了下許清晨低垂的肩膀,“你快去吧,我等你。”
許清晨黯淡的眼眸飛快地閃亮了一下,又苦惱道,“我猜他要給我開小竈,不知道會搞到幾點......”
小島不以為意,她幾步跳到許清晨座位,放下書包,回眸朝他展顔一笑,“管他幾點,我就坐這兒等你,你這個位置賞雪正好。”
許清晨眉目舒然而展,愁悶與不快一掃而光,他彎起眼睛笑道,“行,等我。”
說完飛快奔向楊勁霸辦公室。
小島靜靜趴在許清晨座位上,心中欣喜雀躍,這場雪,她等了江城整整一個冬天。
不知看了多久,小島背後隐隐有種被人盯梢的異樣感覺,她回頭一瞧,卻發現教室内外連同走廊前後,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小島心裡樂開花,立刻放肆起來,她大膽地推開窗,伸出胳膊,捉了一手雪花,說是雪花,其實算不上,充其量頂多是雪子,一粒一粒的小圓球和小圓錐,落在小島溫暖的手心,很快化成一小滴一小滴微不可見的水,緊緊黏住小島綿密的掌心紋路,小島擡起手,輕輕拍向臉,眼睛倏地閃了一下。
原來雪是這樣的,和冰箱冷凍室裡掉落的冰花差不多嘛。
反正教室沒人,小島索性把半扇窗戶推到底,大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一手抓緊不鏽鋼窗圍欄,另一手肆意伸展做出振翅欲飛的樣子,然後仰起臉閉緊雙眼。
風雪鋪面。
剛開始她感覺到一陣密實的小石子砸向皮膚的輕微刺痛感,過了一會兒,痛感消失,小島隻覺落在臉上的不再是團實的粒子狀雪球,而變成了輕飄飄的,冰冰涼涼的雪花,有點像帶着晨露的桃花瓣,酥酥癢癢的,如夢一般。
可惜,夢不長久,很快被樓底處一道故意清嗓聲吵醒了。
小島垂眸一瞧,頓時打了一個顫。
與此同時,那聲音急喊出聲:“小心!快回去!”
小島趕緊聽話地縮回身體,待呼吸稍微平複後,又不死心地微微探頭往一樓瞅去。
什麼也沒有!
糟糕,肯定來抓我了!
小島懊惱地抓抓腦袋,怎麼回事!難得做幾次危險動作,次次都被逮個正着,你天生克我嗎?
果然,不到一分鐘,方南山出現在教室後門,一手拎着書包,一手撐住牆壁,氣息微喘,臉色鐵青。
小島急忙舉起雙手投降自首,“我,我......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以後......一定珍愛生命,遠離危險。”
方南山冷厲的面色柔和下來,低聲道,“想看雪?”
“嗯。”小島看向窗外,眸光忽地一亮,“你看,下大了呢。”
方南山沒說話,他靜立于門口,視線穿過空曠的教室同樣定格于窗外飄飛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