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知道母親雙眼黃斑病變後,司平自責地要命。
剛開始,說要替換司妍親自照顧媽,司妍不肯,他又提議兩人輪班,結果被親媽一口否定,嫌他碎嘴子煩,最後司妍把陪同看病的任務分配給他,司平這才罷休。他想,雖然不能近距離盡孝,可好在二十一世紀人類擁有手機這一偉大的通訊工具呀,所以他扛起親情号碼免費不用白不用的大旗,一天幾十通電話“關心慰問”親媽,孫婆婆一怒之下拔掉了電闆,消停不到十分鐘,司妍的手機又催命響起,母女兩人實在沒辦法,最後隻得求助丁四美,這才讓司平徹底閉嘴。
司妍收起手機,一擡眼,發現老太太手裡團着一套棉毛衣悄無聲息地站在浴室門口,面色不悅,“讓他買個籠子,把我關起來。”
司妍噗哧一笑,“要不要配把鎖?”
“造反了你們倆,合起來消遣我是吧?”老太太飛快地合起浴室門,還反鎖!
茶色木門掩起的那一刻,司妍明顯看見老太太僵硬的面部肌肉微微地抽動了一瞬。她突然想起小時候,因為父親爛賭欠債又離奇消失的緣故,十七所其他工人對他們一家三口的态度猶如過街老鼠,方念不滿,便帶着她們倆姐弟制造一些惡作劇報複那些對他們惡意相加的大人,孫婆婆知道後,氣得要哭,追着兩姐弟滿院罵,“你們兩個小兔崽子要活活氣死我!”
可司妍能分辨出,那些淚水不是因為生氣,而是苦澀中淺嘗辄止的一點欣慰,是作為一隻母獸,反向被小獸笨拙保護的一絲感動。
司妍想,軍師許市長說得沒錯,不管是惡語還是廢話,她和母親之間的隔閡正在烽火硝煙的槍子炮彈中逐漸消融,計劃有效。
她閉了閉眼,回想母親剛才的眼神,很快,她意識到不對勁。
司妍大步走至浴室前,砰砰敲門,“媽,你在幹嘛?”
“洗衣服。”孫婆婆沒好氣。
“怎麼早上我用洗衣機的時候你不說?”
“我衣服有老人味,省得弄髒你們衣服。”
司妍:“......”
“那你現在可以單獨用!”
“兩件衣服,過個水就好了,洗衣機浪費水又浪費電。”
司妍:“......”
司妍朝廚房看了看,沒有燒煤氣的聲音,又問,“你開熱水了嗎?”
“這天又沒結冰,燒水不費氣?”
“媽,你每個月有退休工資,我們還不至于付不起一點水電費吧?”司妍強忍住怒火。
放水聲戛止,孫婆婆喝道:“你走開,别管我!”
“你的錢,省下來幹什麼用?”
帶進棺材闆嗎?司妍忍住沒說出口。
孫婆婆沒說話了,再次響起的流水聲是另一種方式的休戰旗,友情提醒她:對方此刻無意交戰。
司妍喪氣地塌下肩膀,什麼消融,都是幻覺。
傍晚時分,餘舟最先來叩門。
他将精心包裝的禮盒遞給司妍,盡禮貌地表達了一個客人對主人的感謝之情,“我做了一些點心,這是菠蘿包,檸檬香草瑪德琳,蛋黃蓮蓉酥,還有花生餡糖丸,你們叫做湯圓。”
“來開新品發布會?”司妍打趣。
餘舟笑笑,恭敬地将蛋黃蓮蓉酥轉呈給孫婆婆,“孫老師,您嘗嘗。”
孫婆婆接過禮盒,放在幾櫃上,依舊是冰冷的臉,“有心了。歲數大的人吃不動甜食,留給孩子們吧。”
餘舟沒挂臉也沒生氣,他微微颔首,後退了一步。
司妍見狀苦笑一聲,朝孫婆婆的背影努努嘴,“瞧見沒?長刺的,逮誰刺誰,小念沒少跟你抱怨過她吧?”
餘舟嘴唇一抿,淡淡笑道,“小念說,孫老師很溫柔,每次她發現要挨揍了,就會主動去找孫老師,隻要孫老師在,她從沒挨過打。”
離去的蒼老背影緩緩一滞,似是撞上了什麼,她伸手探了探,旁邊什麼也沒有。
“艾瑪,這太他媽好吃了!”
安靜的客廳突然爆出一聲比驚堂木還響的粗口,原來司平常年聽老婆女兒誇獎隔壁帥氣阿加西廚藝過人,此刻好奇心作祟,忍不住偷摸了一隻,沒想到,隻一口就讓他發出唯有國粹才配得起的驚歎。
“媽你快來嘗一口,”司平又從盒裡連摸出兩隻團子,啊嗚啊嗚地邊嚼邊說,“你不吃肯定會後悔,嗝——”
孫婆婆選擇性耳聾。
“姐......餘......唉小島爸爸,這都是你做的嗎?不是我吹,你這水平,吊打美心齋!牛逼啊!”蛋黃有點紮實,司平吞了一口水,水還沒咽過喉管,又迫不及待地塞進另一隻。
孫婆婆停下腳步,微微往餘舟方向一偏頭,“小念就是這樣被你拐走的?”
不出意外的,司平急需再吞一口水。
超出預期的,司妍沒喝水,但嗆出了咳嗽。
雖然明知道以兩人的距離,老人無法看清,餘舟仍充滿敬意地直視孫婆婆的眼睛,“小念離開以後,我才開始學習中式烘焙。”
司妍起伏的目光潮水似的湧向邊櫃上方禮品盒,怪不得小念從未提過Z擅長制作糕團點心。
Z,是餘舟的代稱。
兩姐妹書信往來的那些年,小念并不常提起餘舟,隻模糊地告訴她有那麼一個人存在,直到提起其他雜事無法躲開這個人時,小念才會使用字母Z代替。司妍還曾因此怪過方念,說她不夠敞亮,談個戀愛遮遮掩掩。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從兩人在一起的那刻起,小聶就知道聶老師不會同意,于是才小心翼翼地把愛人從頭到腳地包裹起來,為日後遠走高飛謀劃準備。
“聽嘉瑩說,你本科是數學專業,為什麼改行?”孫婆婆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突然間如同聶校長附體,變得威嚴充滿壓迫感,“一個北大畢業生縮在面包房裡揉面團,對得起自己,對得起你的老師,對得起家人的苦心培養嗎?”
“媽——”司妍急喊出聲。
孫婆婆朝她一瞪,目光如利刃般凜過。
餘舟黯然垂下眼眸,聲色卻顯出不疾不徐的克制與理性:“我出生于雲州一座離島,父母早逝,蒙村長七公和島上鄉親們眷顧得以長大。大學畢業後,本欲随小念留京,無奈七公要求,最終回島教書報恩。本來我們計劃等恩情報完,島上學校修建完成後,便随小念回北京,屆時我找工作,她回校讀研。”
司妍默默地聽着餘舟不動聲色地将血肉模糊的過去彙報PPT般一并剖完,眼皮不禁輕顫。
貝母被剖珍珠時有多疼,此刻,餘舟就有多疼。
并沒有人強迫他,然而他選擇了坦白。如同忏悔的人,坦誠相對,才可能迎來原諒。
孫婆婆僵硬的背影好像冰冷的蠟燭被一腔誠摯暖化,逐漸消融成出茸茸的輪廓,她在心底長歎了一聲,嘉瑩啊,你聽見沒,他們原本擁有一個計劃完美的未來......
“嗝——”司平不合時宜地打了一個嗝,他被咽到了,堵得慌,“嗝——”
像公雞打鳴。
司妍忍不住,笑了。
“外婆!”“媽!”,“爸!”,“汪——汪”
亂七八糟的稱呼紛亂地同時響起,拆遷區裡寂寞多年的小院兒終于等來了屬于它的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