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小島踏實地睡了一個好覺,連迎新年的爆竹聲都沒吵醒她。
餘舟進房間瞧了四五遍,沒敢擾她好夢,最後白桃倚老賣老,一爪子将她掴醒。
小島迷糊地揉了揉眼,煩躁地坐起,沖床頭櫃沿正襟危坐的胖貓撒起床氣:“别狗仗人勢,蹬鼻子上臉,姑奶奶我......”
話未說完就被白桃的性感肉大腿一把攫住視線,那白花花的肉爪子竟然閃了一下——有新消息。
方南山:出門走的急,沒帶手機。已經安全到家,新年快樂。
氣勢洶洶的黑臉頓時柔軟甜蜜成人間四月天,小島抱住手機舔笑:“行嘞,上臉就上臉呗,誰叫你會倚仗人呢。”
白桃喵嗚一聲抖落一地雞皮疙瘩,新年頭一頓結實地吃了把狗糧,它想吐。
小島歸心似箭,顧不上大年初一不能回娘家的封建舊習俗,匆匆扒拉過幾口早飯後,半哄騙半強迫地押解餘舟出門。
柿子大小的紅燈籠熱熱鬧鬧地墜在沿途行道樹間,刺鼻的硫磺味撲面而來,餘舟将小島護在身後,小心地撿着路走,生怕一個運氣不好腳下紅毯炸成悶雷。
直到踏進十七所大門,餘舟才放心地松開小島的手——這兒幹幹淨淨,什麼也沒有,連喜慶的爆竹味都被摒棄在破舊的鐵鏽門外,水墨色枝杈将天空剪成秃噜幾片,遠處廢棄居民樓蕭瑟殘敗,這裡是一處被遺忘的世界。
小島忽地轉頭看向餘舟,“爸,媽媽為什麼要改名?”
“因為你媽媽和外婆決裂,她們斷絕了母女關系,你媽媽說,她自江城來,便姓江,念無心,成今,以後世界上沒有方念,隻有江今。”餘舟暗啞的嗓音輕聲歎道,如同一曲悲傷的哀歌,小島喉嚨不禁湧起一股酸澀,“她們為什麼決裂?因為你?”
餘舟腳步一頓,一呼一吸之間,前塵往事如電影重映般浮現于霧氣之間,餘舟微微低下頭,“有許多原因,但不可否認,和我結婚留在雲州是直接導火索。”
父女倆沉默地沿着坑坑窪窪的泥巴路前行了一陣,小島又問,“那時候,你為什麼突然帶我回江城?”
餘舟眉心一蹙,好似掙紮了一番,最後艱難地和盤托出,“六月初,你外婆來找我,說她得了重病,時日無多,希望最後見你一面。我無法拒絕一個垂死的老人,可是鑒于之前我對你說的那些話......我隻同意她遠遠地看你一眼。”
小島瞳孔倏地放大,外婆見過我!
下一秒,她又難過起來,可惜,我沒有親眼見到外婆......
“你外婆說等她離開以後,希望我逢年過節能去看看小念,别讓小念孤零零一個人。”兩人手臂交錯擺動間,餘舟不經意觸到小島冰涼的手,他便抓緊握住,想給她捂一捂,“我是個懦弱的人,思想鬥争了整整兩個月,才決定帶你回來見她一面。可是沒想到......時隔十七年,我再次站在這扇鐵皮門口時,仍然沒有面對她的勇氣,所以就這樣一拖再拖......直到不久前聽丁姐提起......”
“原來外婆已經離世了。”小島說得很小聲,餘舟以為小島會責怪或怨恨他,可都沒有,小島的語氣平緩得如同在陳述一個衆所周知的事實。
僵硬的手指猝然間被一股力量反握住,餘舟這才驚覺,原來他才是需要安慰的那一個。
“其實外婆每年都會去一趟雲州,”小島說。
餘舟雙肩一滞,小島又換了副說笑語氣,“不過她去做什麼,沒人知道。”
餘舟:“我不......你怎麼知道?”
小島:“方南山說的啊......”
餘舟皺了皺眉,“那個孩子啊......”
不管是白桃還是方南山,都由聶嘉瑩所撫養長大,染過聶嘉瑩的氣息,餘舟對那股氣息有一種本能的抵觸,并不願輕易靠近,他眯起眼睛,似乎在記憶裡尋找什麼重要線索,最後無力地搖搖頭,“你外婆何時收養的他,我并不知情。”
兩人很快走到了主路與連排院落的分岔口,餘舟猶豫地指向其中一間院落,“如果我沒記錯,應該是這一家。你來過嗎?”
“沒有。”
操場上沒等來方南山的日子,小島倒是莽撞地往這邊跑過幾回,想碰個運氣來場偶遇,可惜,沒有一次如願。再說,這些大小造型幾乎一緻的院落看上去簡直一模一樣,哪能分得清嘛。
小島忽然靈機一動,輕踏台階,扒住鐵皮門縫貼臉往裡湊。
“你做什麼?”餘舟問。
小島得意地嗅嗅鼻子,“我能聞出方南山身上的味道......”
餘舟默默閉眼,心下一歎:小念,瞧見你女兒沒,忍忍。
“餘小島!”
一聲長喝從主路方向傳來,小島一哆嗦,吓得腿一滑,粘在鐵皮門上,淩亂地像塊狗皮膏藥。
不等白色轎車停穩,許清晨一把推開車門,大步奔來,他臉色鐵青,背後懸把二米八的隐形大刀,指向小島,語氣竟委屈得可憐:“你,你為什麼不回我信息?”
小島顫微微地扶住門把手,心虛地躲向餘舟身後,背地裡暗罵:“我回你大爺。”
你瞧瞧你都發了些什麼?
“餘小島,我家小南山是不是你同母異父的哥哥?
“或者弟弟?”
“或者同父同母?”
“你們倆不會是娘胎裡的美鄰——異卵雙胞胎吧?”
......
盡是些狗屁倒竈的兄妹關系論,看到就煩,最後一條信息更是氣人:“卧槽,原來我家小南山竟是個替身。”
所幸就在這時,司妍鎖好車向他們走來。
其實許清晨這個大嘴巴早就跟他媽大肆八卦過餘小島的身世之謎了,隻不過因為年前司妍忙碌,沒來得及找餘舟聊。
可巧,今天趕個正好。
“你們......?”餘舟對此時出現在此地的司妍母子表示格外不解。
司妍笑着伸出手,“重新認識一下,我是方念的閨蜜,司燕,小念習慣喊我‘燕子’。念大學後改名為司妍。”
“......你就是......,”餘舟咋舌,忙不疊地伸出手,心底對自己遲鈍的判斷力表示無比鄙視,“小念常提起你。你......住這兒?”
司妍朝西南側二樓方向指了一下,笑道,“我媽媽家就在那兒,你瞧,那是我的房間,窗戶一拉就能跟小念聊天。有時候夏天晚上熱的睡不着,我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還被我媽和聶老師罵呢......”
餘舟心髒驟然一緊,模糊的視線裡仿佛看見年幼的司妍扯開藍色玻璃窗大聲喊,“小念,過來玩啊?”
“來啦!”小方念歡快地應了一聲,沖出房間,呲溜滑下樓梯扶手,飛奔向童年的玩伴。
夢裡久未出現的笑聲拂過死寂一片的心湖,刹那間潤濕了幹涸的眼眶。
餘舟不自然地偏過頭,扶了扶鏡框,生硬地岔開話題,“你們回來拜年?”
司妍和許清晨對視一眼,說不清誰比誰的臉苦,該怎麼回答,能說實話他倆是被逐出家門的嗎?
昨晚迎接母子意外回歸的除去雪山好奇八卦的兩聲犬吠,隻有一句态度冷到冰點的詢問——“怎麼回來了?”
一直等到感應燈熄滅,司妍也沒有回答。母女倆隔着一道冰冷的鐵門對峙,氣氛凍結成冰。
許清晨心急不過,便提了一嘴想孫婆婆搬去和他們同住,沒想到孫婆婆竟操起了家夥——雞毛撣子!這長毛的東西對付小孩或許有點用,可如今許清晨老大一隻,滿院地上蹿下跳比潑猴還靈活,孫婆婆氣喘籲籲亂打一通後,許清晨終于忍不住吐槽,“外婆你都看不見了,往哪兒打?”
漆黑的院落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許清晨一把捂住嘴,糟糕,他答應媽媽不提的。
“啪”地一聲,司妍拍亮陽台頂燈,孫婆婆感覺到微弱的亮光,瞳孔倏地縮了一下,“你們......知道了?”
許清晨耷拉下腦袋不敢吱聲,司妍輕輕地嗯道,“希望不算遲。”
孫婆婆什麼也沒說,背轉身,滿身疲憊地走回裡屋,掩上門,擺了擺手,“回去吧,有事明天再說。”
門栓落了下來,隔斷了母女倆繼續交流的可能。
*
小島正好奇地打量司妍和許清晨怪異的表情,院子裡陡然傳來一道蒼老而嚴厲的嗓音:“一大早就聽見你們倆嘤嘤嗡嗡,吵什麼!”
鐵皮門從裡拉開,小島冷不防側過身,臉頰幾與鐵門擦面而過。
“小念......”老太太捂住嘴驚呼一聲,險些摔倒在門口。
“您别大驚小怪,成嗎?”許清晨趕緊沖上前扶住孫婆婆,躬身做出成功大變活人的魔術師手勢往小島一指,“不是想看人家嘛,瞧,人給您弄來了。”
孫婆婆神色一頓,撣開許清晨,幹瘦的手一把抓住小島,湊上前緊盯住她。
小島被吓了一跳,但她沒躲開。
那雙眼珠渾濁暗沉,明明像死魚一樣黯淡無神,但當小島回望,與她對視的那一刻,眼白處幹涸皲裂的湖底竟泛起了熒熒之光。
“像,真像......”
小島瞬間明白了來者何人,一句藏在心底練習多年的稱呼脫口而出:“外婆。”
孫婆婆好似沒聽清,像耳聾的老年人一樣耳朵微微往前一探,發出喃喃呓語,“啊?”
許清晨不可置信地歪頭朝司妍看去,“外婆耳朵也壞了?”
司妍啐了他一嘴。
小島又脆生生大喊一遍,“外婆,我是餘小島,方念的女兒。”
這一回,孫婆婆聽清了,晶瑩的淚花滿盈笑眼,孫婆婆激動地握緊小島的手,連連朝司妍點頭,“是,這是小念的女兒,說話的語氣都像。”
“可不?”許清晨得意地拍拍胸脯,“怎麼樣,我靠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