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城的一切結束了,她并不悲傷,相反,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收拾好行李,辦理退房,準備跟志平做最後一次道别。
那是個清晨,有雨有霧。
江城容易起霧,淡淡的薄薄的,伴雨而來,不輕易散。
崔志平是被吵醒的,“哐啷”一聲,不知道什麼被砸了個粉碎。
外面傳來叫罵聲尖銳刺耳,原本屬于清晨的安靜被撕開一道大口子,“你滾,這不是你家,我們老崔家沒有你這個不孝女!”
崔志平從房間沖出來,崔芳芳孤身站在門口,平靜如水,仿佛那一地狼藉與她并無關系。
全家福照片和“芳芳煙酒店”的招牌,被砸得稀巴爛。
那張全家福原本立在八仙桌桌角,爺爺過世時崔芳芳回來遲了,爸爸抓起玻璃框砸向崔芳芳剛邁入門的腳,後來崔志平花了整整一夜才勉強拼接上。而這一次,七零八落的碎紙片陷于一灘灘泥水中漸被沖爛,再也沒有被修複的可能。
雨漸大,崔芳芳并沒有撐傘。
崔志平急忙追出去,崔芳芳走得快,崔志平撐住傘緊跟其後。
雨打在傘面上,發出噼裡啪啦聲響,淹沒了周圍一切聲音,隻剩下父親的謾罵。
崔芳芳在巷子口收住腳步,“以前,你媽就在這兒擺攤吧?”
崔志平點點頭,“嗯。”
崔芳芳笑了,“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等周末,因為一到周末,你媽就會來學校給我送酒釀餅。”
“我離開江城去念大學那天,你還記得嗎?你撐了一把黃色的小雨傘一路來追我,也是追到這裡。“
“那時候你才到我腰。”崔芳芳比向腰間,又仰起頭看向崔志平的眼,感慨道,“現在,卻比我還要高一個頭。”
她往崔志平手裡塞了一張卡,“好好念書。”
“命運在自己手裡,攥緊了,别松手。”崔芳芳認真交代。
“姑姑……”崔志平不肯接。
“密碼是你生日。”崔芳芳語氣決絕堅定,“每個月五号我會準時往卡裡打錢,不要問你媽要錢,也不要讓你爸知道。”
崔志平咬住下嘴唇,手僵在半空中。
“姑姑,你還會回來嗎?”
“我想不會了。”
崔芳芳伸手撫摸志平的臉頰,“忘了說,你長大了,很優秀,姑姑為你驕傲。”
黃色計程車漸行漸遠,最終在雨簾裡模糊不清消失不見。
崔芳芳回過頭,幸而是個雨天。
既然做不到原諒,就當,放過自己。
崔志平站在原地兀然不動,在可預期的未來裡,也會有這樣一輛黃色出租車帶他遠去,去開啟真正屬于他的人生,江城也會成為他的一段過去,那時候他會選擇遺忘還是勇敢地面對?
斷不了的親情,又要如何處置?
過去與未來如雨水般交織出混沌一片,他看不清。
崔志平還沒進家門,就聽見父親嚷嚷,“那死丫頭走了?錢呢?給我!”
崔志平彎下腰,默默地撿起地上散落一地的門牌碎片。
崔大慶也蹲下,舔着臉圍住他,哈拉的樣子像極了一隻垂涎着肉骨頭的餓狗,“她給了多少?”
“快拿出來給我買兩瓶好酒喝喝!”
崔志平起身,抱起手上木闆碎片走出門,冷聲道,“沒有。”
“沒有?”
“你騙誰呢?”
“你小子是不是藏起來了?”
“你别以為我不知道,她以前每個月都會打錢給老太。”
“她不給你錢,靠我那點勞保,你喝西北風?還他媽上學!明天你就給老子滾回家去賺錢!”
“轟”地一聲,垃圾桶險些被砸進的木闆震翻,崔志平連忙扶穩。
“他娘的白眼狼!”
或許在父親眼裡,他和姑姑并無區别。
“你去哪?”
“你站住!”
“小兔崽子,不說話!跟那死丫頭學是吧!”
“翅膀硬了就想飛走!沒良心的東西,誰把你養大的!”
崔志平抓起書包,頭也不回地鑽進雨裡,雨大,卻再也擋不住少年前進的步伐。
雨簾後,崔大慶手抄進口袋摸出厚厚一沓鈔票,他用手指彈了彈,然後望着崔志平的背影“呸”地吐了口濃痰,“他媽的小兔崽子,還真以為老子沒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