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一路再無犬吠,山林間唯有獵風飒飒作響,小島剝開兩顆糖塞給方南山,“給你補補,可别再暈倒了。”
方南山忽然抱歉地說,“害你受驚了。”
小島昂起頭認真地看向方南山,竟說了一句毫無相關的話,“我們算認識了吧?”
方南山愕然,“當然。”
小島滿足地咧開了嘴,她高興地跳起來蹦了幾步,又嗅着鼻子聞着味追蹤到一株桂樹下,“好香的桂花,進來時我太緊張了,這麼濃烈的花香竟然沒聞到。”
那是兩株正值花期的桂樹,綠色枝葉繁茂濃密,滿樹花瓣全然綻放散發出濃烈花香,再仔細瞧去,竟是兩株橙紅丹桂,昏黃燈光下一樹碧綠桂葉将橙紅色花瓣映襯得如血般鮮豔奪目。
桂樹下,小島向上伸直手臂去摘桂花,可惜這兩株桂樹長得高大,小島夠不着,眼見小島像隻猴子上蹿下跳,方南山沒忍住踮起腳輕輕一折,便取了一隻遞給小島。
“你摘桂花做什麼?”方南山問道。
小島滿心歡喜地看着手中桂枝,美滋滋道,“你看這枝桂花多飽滿多好看,送給你外婆她肯定喜歡,剛才你那隻都蔫了。”
“雪松才是送給外婆的,”方南山緩緩道,“我家前院有一株桂樹,是外婆的小女兒生前種下的,她少年離家,常惦記。”
小島撫摸桂花枝條的手微微顫動,信息量有些大,她需要緩緩。
方南山見她雙腮鼓起愣愣盯向手中桂花,眼睛一動不動,傻傻得像一條比目魚,不禁覺得好笑,便忍不住伸手輕輕抖了抖枝頭桂花。
窸窸窣窣桂花灑落一地,小島那張傻乎乎的臉愈加傻了。
“你,你幹嘛?”
“下場桂花雨,澆醒你。”方南山笑道,伸指彈了彈小島腦門。
小島反手就打了回去,一巴掌不夠,她還要追着打。
“你等等,别鬧。”方南山抓住小島向上拍打的手,低聲喝道。
“幹嘛?”小島被反制于方南山手中動憚不得,像隻被戲弄的小貓咪隻得吭哧吭哧喘氣以示抗議,恍惚間方南山正為她撣去發捎上橙紅色桂花。小島的身體不自主地繃緊,她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由得他一瓣又一瓣輕輕摘取,他動作溫柔,小心翼翼,小島不知道頭上落了多少花瓣,隻覺得周遭寂靜,時間仿佛在那一刻靜止。
一陣山風湧來,滿地花粒被肆意揚起,逐漸飄散在空中無影無蹤,可是風吹樹搖,那股清冽的香氣卻愈漸濃重。
地上明明什麼也沒有,小島卻伸出腳在地上來回磨搓,好久她幽幽地說,“你猜,台風能把什麼刮走?”
“嗯?”方南山一時被問得愣在原地,他記得下午問起時,她并不想回答。
“我媽。”
“我媽生我那天難産,下暴雨刮台風,她去不了醫院。”
小島聲音低低的,怅然而遺憾。
“對不起。”方南山下意識地道歉,他沒想到一句問話竟揭開了她最深處的傷疤。
“沒關系,好多年了。”
自從她離開雲澳灣以後,餘小島幾乎沒有再同人聊過這個話題。
時間像劃過手指的沙,不知不覺間偷偷填滿了心底最深的那個窟窿。有時候,她會靜坐在餘舟床前盯着那張照片不說一句話,有時候,她會對着鏡子自言自語,她是不是長得越來越像媽媽?她有沒有媽媽的眼,媽媽的笑?她會在任何時刻不經意地想起媽媽,快樂時,難過時,委屈時,沮喪時,她想與媽媽分享她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但她知道,這不真實。
她長大了,而媽媽永遠停留在二十五歲。
山風滑過小島的臉頰,冰涼涼的,她低着頭,瘦弱的肩膀好似在微微顫動,小小的身影看着讓人格外心疼。
“我會保守秘密。”男生低聲誠懇道。
小島忽而釋然地仰起臉,“其實,我算幸運的。”
方南山疑惑地看向她。
“如果一個人長大後,在某一天忽然失去媽媽,那麼他的人生一定會發生巨大混亂。”小島笑笑,“我沒有這樣的遭遇,失去的前提是擁有,而我,從未擁有過。”
“我,就這麼平穩地長大了。”
方南山認真地看着她,她的眉毛彎彎,雙眸漆黑,可是當你看向她的眼,卻有一道光,穿過赤誠之心,到達的國度樹木茂盛,萬物生命力蓬勃。
方南山擡起頭,剛才還朗月當頭的天空此刻卻烏雲沉沉,中秋團圓夜,連一顆星星都沒有。
小島站在他身邊,朝他的方向仰頭望去,其實她并不願意與人分享秘密,甚至不大願意傾訴。因為如果選擇傾訴,首先必須信任對方,假如你把自己的秘密洩露給風,那就别怪風把你的秘密洩露給樹。小島無法輕易相信一個人,也做不到秘密被洩露之後能灑脫一笑而過,所以最安全的方式是埋藏。
可是因為那個人是你,不願提及的話竟說了出口。
“你的外婆和我的媽媽都被烏雲藏起來了。”小島笑着去瞧方南山,可他卻眉頭緊鎖,小島幹脆跳起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搖晃桂花樹枝,這一次金黃色花瓣如漫天飛雪從天抖落,濃郁花香陣陣俯面而來。
“這才叫下雨!”
桂樹下,小島咯咯笑出了聲。
周遭空氣也被笑聲渲染,朦朦胧胧中那一絲脫離方南山身體許久的氣息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他的體内,它是傻氣,是天真,是生動,是熱情,它飄忽不定,卻又真真切切地打動了自己。
忽然間一束強光從遠處朝他們射來,緊接着是一聲叱罵聲,“什麼人?什麼人在破壞公物!”
不好,身穿制服頭戴大蓋帽,是個保安!
再低頭看看腳底,天哪,方南山狠狠剜了小島一眼,一棵樹都要給你薅秃了,你這是下暴雨吧!
小島很無辜:怎麼辦?
方南山隻有一個字:逃。
夜空下,山風襲襲,花香陣陣,一株綠芽于凍土之間隐隐探頭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