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沿翠柏大道穿過一片平坦的墓地又拐上一條雲杉小路往山上走去,越往上行越見蕭瑟,山下墓地許多墓碑前還飄蕩着紙錢燃燒的淡淡青煙,而山上墓地遙遙望去冷冷清清,竟連一縷青煙也不見。
方南山看出小島的疑惑,便同她解釋,“山上那一片埋葬的都是多年前去世的人,而山下的墓地近幾年才開放,所以祭奠的人多。”
“可,可你外婆不是暑假才去世嗎?”
方南山淡笑,“外婆很多年前就給自己準備好墓地了。”
小島的心微微發顫。
方南山舉目望向山間,“你看那些荒冢,不過才二十餘年。喜新厭舊是人之本性,剛過世時還有人念想,時間久了,哪怕是至親也會被逐漸淡忘。”
小島聽着有些發怵,她反駁道,“不會的,有些人雖然死了,但她會活在另一個人的心裡,在那個人心裡,誰也無法取代她。”
“是嗎?”方南山忽側頭一笑,清冷的臉龐滲出陣陣寒意,“你瞧那一座座荒冢,亂草叢生,當真有人還記得他們?”
小島底氣明顯不足,但她還是強辯道,“有,有的吧。”
“既然記得,為什麼墓前連一束花一抔酒都沒有?”
“沒有花沒有酒并不代表他們被遺忘了,沒來祭掃或許是因為距離太遠,或許,是因為時機不投,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原因吧。”小島越解釋越急,越急越解釋不清。
“那就是忘記了。”
小島一時語噎,她雖不能贊同,但卻無口反駁。
方南山莞爾,語氣變得柔和,“我知道這樣說過于偏激。你說得也有道理,有些人雖然死了,卻被活着的人常記于心,”
小島雞啄米般連忙點頭。
“可有些人活着,卻早被遺忘了。”
最後這句話說得十分荒涼,小島望向他的後背,倔強而筆直猶如身旁遍地可見的墓碑一道一道直指蒼天。
“怎麼會呢?”小島生硬地想要掰正對面那個悲觀主義者,“人生在世,哪怕微小如同草芥,茫茫人海中也會有一人心系于他,萬家燈火中也會有一盞燈為他長明。”
“那如果,你心裡……有些話……以前沒來得及說……”
小島搶着說,“告訴她,無論什麼時候,隻要你說她一定能聽見。”
“真的?”方南山顫聲問道。
“真的。”小島笃定地回答,方南山凝視着那雙灼熱的眼,久久未動。
一群鳥兒突然撲拉着翅膀穿過樹梢,道旁小樹枝頭一陣抖動,小島又是一驚。
方南山拍向小島的背,安撫道,“你要是害怕,不如我唱歌你聽?”
早就應該唱了嘛!用美好覆蓋悲傷,我早教過你嘛,現在趕緊用你溫暖的歌聲幫我趕走該死的害怕!
“小星星,亮晶晶,青石闆上釘銅釘,小星星,亮晶晶,媽媽懷裡數星星”
方南山輕輕唱起,歌聲悠悠飄蕩于清冷山間,仿佛夏夜晚風輕吟,月光柔軟,嬰兒正在母親的懷裡甜甜睡去。
小島徹徹底底怔在了原地。
一曲唱完,方南山轉向小島,“這是江城的兒歌,小時候外婆哄我時常唱。你,你怎麼了?很難聽嗎?”
那雙晶瑩透亮的雙眸好似缺失了某種光彩,變得晦暗不明,半天小島才緩緩道,“你,你教教我吧。”
兩人沿路而行,方南山輕輕地唱,小島慢慢地學,松鼠窸窸窣窣上蹿下跳,鳥兒啁啾穿過山林樹梢,風飒飒木蕭蕭,月亮不知何時偷偷鑽破了雲層悄悄露出了圓圓的臉,長長的一段路,有了光。
那條雲杉小道從山底直通山頂,如一道分界線将山隔為兩半,朝北是原生态樹林,而朝南方則修為墓地,且如梯田般層層分隔。兩人攀爬直半山時,點燈時刻到了,路燈準時亮起,每一層墓地與雲杉路交界處都設有一盞路燈,小島便站在路口燈下等方南山。方南山獨自前行不過十米便停住腳步,隻見他将那段松枝放在一座較大墓碑前,而後手捧桂樹枝轉向旁邊一座相對矮小的墓碑,他好像發現了什麼,還特意彎下身子仔細瞧了瞧,最後他又走回大墓碑,雙膝跪地虔誠地磕了三個頭。
小島等久了,便覺得肚子有些發餓,她反手拉開書包拉鍊準備掏些零食出來墊墊,可瞧見方南山一副虔誠認真的模樣又覺得不妥,幸虧褲子口袋裡還有幾顆糖,她轉過身背對方南山偷偷剝了一顆含在嘴裡望向山上。這一望可不得了,那,那道黑影,是什麼?那棵雪松樹下,夾在兩塊墓碑中間,還幽幽發着亮光?兩隻——眼睛?
一股淬人的恐懼猝然爬上小島後背脊梁,瞬間襲滿全身,猶如一隻猛獸須臾之間一把攥緊她的心,小島驚悚地大喊一聲撒開腿就往山下跑,“方南山快跑,有狼!”
與此同時雲杉道另一側山林後兩棵雪松樹間“嗖”地飛速穿出一道黑色身影,随之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嘶吼聲,“汪!汪!”
“你别跑!是狗!”方南山見狀迅速爬起,拼盡全身氣力朝小島追去。
“汪!汪!”這隻狗也是講點道理的,聽見方南山為它辨明真身,相當配合地為自己說了幾句話。
可惜,餘小島就是一個睜眼瞎。
“你騙人,就是狼!狗的眼睛才不會亮!”小島邊跑邊回頭大叫,隻見方南山和那道黑影分别從兩個相反的方向同時朝她逼近,她氣得大叫,“你傻啊!你快朝那邊逃!我一個人給它當晚飯就夠了,你還要撲上來,你腦子進水啦……”
喊到最後,聲音已帶哭腔。
身後突然傳來幾聲“咚”“咚”石頭落地聲,小島回頭發現此時她,黑影和方南山已跑至同一直線,眼見自己就要落入那張血盆大口,小島突然被一個石頭砸醒,她飛快地從書包裡反手掏出一袋沉甸甸的東西狠狠地朝那道黑影砸去。
“汪,汪,汪”
那狗果然聰明又識相,它立刻停住腳步,撲向塑料袋,用爪子扯開包裝,龇開嘴大口咬起來,胃口那叫一個好,吃得那叫一個香,方南山從它身邊跑過,它連頭都沒擡一下。
兩人趁機一直跑到山腳下才敢放慢腳步前行,方南山不敢相信地問道,“那是什麼?一個炸雞腿?”
小島氣喘籲籲地回答,“小楊炸雞,三塊錢一個,十塊錢四個。”
“那是四個。”
“還有半根沒啃完的烤腸,夠它吃了吧?再多我沒有了。”
方南山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小島趕緊拽住他的衣角,“這什麼地方,你笑?不要命啦!”
“不怕,有外婆呢。”方南山停在原地,手扶住小島的肩膀,幾乎笑彎了腰。
小島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她使出一個老母親誓将熊孩子從遊樂園拖去培訓班的氣力去扯旁邊那個不知道居安思危的家夥,萬一那狗再追上來該怎麼辦?雞腿吃完了,難不成吃我這雙青蛙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