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
“當!當!當!當!當!當!”
一樓電視櫃旁拐角處的歐式複古座鐘連續發出六聲響,提醒方南山,現在時刻,北京時間十八點整。
二樓西南角房間方南山正在整理一些家庭重要證件:戶口本,醫保卡,退休證,榮譽證書,銀行卡……聽聞報鐘聲,方南山下意識地望向窗外。
暮光穿過窗棂靜悄悄地伏在空蕩蕩的搖椅上,以前,外婆很喜歡坐在那個位置聽廣播,很奇怪,明明是江城人,她卻喜歡聽雲州台,咿咿呀呀七聲音調,方南山聽起來總是很費力。
現在搖椅上,也隻剩下一隻收音機。
方南山低頭翻開存折,餘額:3364.73,比想象中多。
方南山合上存折,和其他重要文件一齊塞進一隻白色防水文件袋,再放入五鬥櫃最上層帶鎖抽屜中。然後他抖開一張舊床單,輕輕地蓋在空搖椅上,他動作很輕,仿佛外婆還在搖椅上,隻是沉睡了過去。
夕陽給床單鍍上了一層閃耀的金色,窗戶外,桂樹葉色正濃,芭蕉靜靜無語,一袅青煙繞樹而上。
“南山!”
一樓鐵皮門外,有人推門而進,“我進來了!”
方南山聞聲下樓,“孫婆婆。”
推門而入的是一位頭發花白的高個老太太,她的背不算駝,腿腳筆直,但走得很慢。
方南山趕到一樓時,她剛穿過小院,掀開白色挽簾,走到裡屋門口。
“我來跟你外婆說句話,”孫婆婆揮揮手,示意方南山回屋,“以後就直接喊婆婆,現在除了我,你也沒有外婆了。”
方南山眼皮微顫。
孫婆婆走到靈台前,取過一隻香。
“婆婆,我燒過紙了。”
“看見了,”孫婆婆望向門外祭壇上滿桌飯菜,歎道,“長大了,能幹了。”
方南山低下頭。
“有魚有肉,米飯上紅紙也封得對,你外婆一定吃得很開心。”
“今天是外婆最後一次回家吧?”方南山問。
“是,所以你要開心,好讓外婆安心離開。”孫婆婆點上香,插在香爐上,面對遺像,“嘉瑩,今天是頭七,晚上我就不讓南山陪你吃飯了,孩子明天開學,我燒了桌好的,保管把他喂飽,你安心地去吧!”
“婆婆…… ”
孫婆婆将點燃的香插入香爐,凝神望向靈台上聶嘉瑩遺照,照片上的老人滿頭白發如雪,雙目微垂如同歎息,和她生平仿若兩人。
選遺照那天,聶嘉瑩身體狀況已十分不好,孫婆婆原想挑一張面帶笑容的照片,可兩人在病床上翻遍所有,竟無一張。
“南山,你來,”孫婆婆朝香爐方向微擡下巴,面色變得凝重,“到我旁邊來,跪下。”
方南山不明所以,但他照做。
“我說什麼,你說什麼。”
孫婆婆面向遺照,語氣莊重嚴肅,如同在發一道毒誓,“外婆,從明天開始我會按時吃飯,吃大碗米飯,吃魚和肉,吃水果和蔬菜,早晚都喝牛奶,運動适量,不熬夜,按時睡覺。”
方南山愣在原地,心中一陣絞痛。
“我保證,身體健康。”
方南山重重點頭,一詞一句,逐字重複,無一遺漏。
靈台上,外婆面容依然嚴肅,不苟言笑,她一生都是别人眼中的嚴師,可在方南山心裡,外婆的眼神卻格外柔軟。
“起來吧,”孫婆婆扶起方南山,環顧四周,“我們把這些挽布挽簾都收起來,太沉重了,你外婆不喜歡。”
天色漸暗,兩人也未開燈,隻有序地将那些白布收起,疊放整齊。
“收哪裡?”孫婆婆問。
“餐廳邊櫃下面第二個抽屜還空着。”
方南山走到邊櫃旁,正準備拉抽屜,可是目光卻停留在邊櫃最上層玻璃窗裡的CD播放器上,他鬼使神差地按下播放鍵。
“你我鴻雁兩分飛,問賢弟,你還有何事來交待?”
袅袅粵音繞梁,孫婆婆聽得也很入迷,“《十八相送》,你外婆最喜歡。”
如果外婆真的回來了,那她還能再聽一次。想到這裡,方南山問道,“婆婆,我能多放一會兒嗎?”
“沒有規矩說頭七不能放音樂,而且我們這裡沒剩幾戶人家了,不怕影響别人。”孫婆婆從沙發上站起身,揮手示意方南山跟她走,“來,我們去吃飯。”
“白桃呢?”孫婆婆問。
白桃是聶校長所養的一隻狸花貓,如今上了歲數,總喜歡躲起來獨自發呆。
“可能在樓上,“方南山答道,“我給它留了飯。”
兩人剛走到門口,鐵皮門上突響起一陣急促拍門聲,“小方我知道你在家,快開門!”
這聲音方南山認得,是居委會鄭主任,她來做什麼,孫婆婆與他心知肚明,兩人對視一眼,孫婆婆示意方南山去開門。
一隻手指迫不及待地鑽進門縫硬戳向方南山腦門,“你可真難……”
鄭主任噎在門口,她下意識地退後一步,因為前方孫婆婆正怒氣沖沖地瞪着她,仿若一隻母狼在護身後小狼崽。
“小鄭,節假日又來加班了?這麼敬業,生怕領導不知道?”
鄭主任結結巴巴,“孫老師,不,不是的,我平時,平時很難碰見小方。”
“碰見想幹嘛?”孫老師幹脆單刀直入,“你們這些人,就這麼沒良心嗎?老的剛走,就要小的搬走,搬哪裡去?”
鄭主任雖被罵卻也不敢還嘴,“不,不是,孫老師,我們怎麼會沒良心呢,這是我們的工作。”
“你們的工作是世界上最沒人性的工作!拆人房屋,毀人家園,你天天幹這種事,不怕遭天遣?”
“孫老師,你誤會我們了,我們有拆遷安置房的啊!”
“哼,拆遷安置房,你準備把我們安置在哪個荒郊野嶺?你說!”孫婆婆握住方南山的手氣得直抖,“我告訴你,我在這個地方住了一輩子了,我不會搬,我也絕不同意南山簽你手上那個鬼協議!要簽,等我死了再說!”
“孫老師,”
“滾!”
鄭主任隻得灰頭土臉地逃走,無緣無故挨一頓罵,她牙恨得癢癢,“我們許市長攤上你這種不支持工作的丈母娘,真是倒血黴了!”
門内兩個人,聽得清清楚楚。
方南山攥緊了拳頭,孫婆婆卻完全沒在意,“讓她走,别壞了我們吃飯的心情。”
方南山聽話地點點頭。
一隻寒鴉哇哇飛過桂樹,停在電線上。日落于山,長夜襲來,四周漆黑一片,這片曾近輝煌的軍工十七所家屬區如今隻剩下零丁幾處燈火。
方南山一手攙住孫婆婆,一手按下門口路燈,“慢點。”
“沒事。”
“清晨和司琦琦回來嗎?”
“又不是什麼重要節日,他們哪能回來,晚上就我們倆吃。”孫婆婆緊緊抓住方南山的手,安慰他,“前面還有好幾戶沒簽,不要有心理負擔。如果你外婆還在,她也不會答應。”
路頭左拐,很快便到了孫婆婆的家,門未鎖,大敞着。
“他們都搬走了也好,我不鎖門,也不會遭小偷。”孫婆婆笑着打趣。
“要是真走遠了,還是上把鎖吧!”
“我這把年紀還能走多遠?哎呦,菜場就算我的遠方啦。再說,還有雪山呢,雪山最靠譜。”
雪山懂事地跟緊孫婆婆,油光發亮的黑腦袋直往孫婆婆小腿貼去。
一團漆黑中,孫婆婆往廚房走去,“我去拿碗,你去洗手,準備吃飯。”
方南山找到餐廳開關,點亮燈。
橘色燈光下,圓形餐桌上四菜一湯,色香味俱全,糖醋排骨,茄汁大蝦,紅燒鲳魚,芹菜香幹肉絲,蘿蔔筒骨湯。
孫婆婆推開後窗,涼風頓時穿堂而過。
方南山幫孫婆婆盛了一碗米飯,又給自己盛了滿滿一大碗,孫婆婆坐在他對面,看着他,未動筷。
以前外婆也是這般,喜歡坐他對面看他吃飯,如果他吃完所有菜,那一天外婆會很開心。
一陣秋風起,孫婆婆打了一個寒顫,她掩住嘴,“果然立秋後,夜就涼了。”
方南山起身去客廳沙發上取外套,孫婆婆披上外套,還是沒動筷。
“婆婆,你怎麼了?”
孫婆婆笑笑,“沒事,你吃,年紀大了,晚上不怎麼吃得下,鍋裡還有綠豆稀飯,我一會兒去喝一點兒。”
“我幫您盛?”
“不用,”孫婆婆按住正欲起身的方南山,“你先吃,我去拿個東西。”
“要我幫忙嗎?”
“不用,你趁熱吃。”
等孫婆婆回來時,桌上的菜已被橫掃一大片。
孫婆婆很欣慰,她将一張存折放在桌上,“南山,你把這個拿去。”
紅色封頁,中國工商銀行。
方南山愣住,但很快便擡頭笑道:“婆婆,我不需要用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