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小島不知道為什麼餘舟總要背對向她,從小到大,餘舟都不曾離開過她,可是隻要她想起餘舟,腦海裡第一個浮現的永遠隻是一張鉛灰色背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是他沒有表情嗎?
還是他故意不想被我看見?
餘小島坐在邊座上,突如其來的想法讓她有些發懵,她掏出一顆話梅糖塞進嘴裡,糖逐漸融化,酸與甜的味道交織彼此難辨,小島确認,此刻,餘舟的表情是離别,但他不想被看見。
從雲澳灣離開到雲州,從三中離開轉入一中,從雲州離開去江城,我明明有很多機會學習離别,可是,爸爸從未教過我。
大概,告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連他也沒有學會。
也可能告别很痛,他不舍得讓他最心愛的女兒承受此般滋味。
餘舟倚靠在車門上,掏出一支煙,夾在嘴邊。
他的手指修長,斑駁着許多道細碎劃痕印記,并無煙草氣息。
“滴滴滴”口袋裡手機響起。
“小張,你好。”
“對,轉到江城。”
“行,隻要可以正常理賠。”
“是,買安心。”
“好,再見。”
餘舟挂掉電話,不遠處,傳來了餘小島清脆銀鈴般笑聲,如一管鎮定劑,直直注入。
雖說小島在他身邊總愛叽叽喳喳如同一隻整天叫喚讓人恨不得叫它閉嘴的雀兒,可帶過她的老師卻總是評價她寡言孤傲不合群,再加上平日也未見她有要好的同齡人相伴,餘舟曾為此甚是擔心,甚至專門去查閱過相關心理學專業書籍,生怕這孩子弄出個什麼雙重或多重人格心理障礙,如今,看着她與一陌生人也能談笑自如,餘舟心中倍感寬慰。
“不,我不是大學生。”
“我才讀高中呢!”
“去江城!”
“這麼巧,你也去江城嗎?”
“這是我第一次去江城!”
“沒有,我以前都沒離開過雲州。”
“我爸爸在後邊,他年紀大,行動不方便!”
餘舟的眉毛擰成麻花,我七老八十了嗎?
待到餘舟走近,才發現和小島熱和地聊天的是一個懷抱嬰兒的年輕女人。她看上去也就比小島大幾歲而已,身材微胖,短發圓臉,眼睛本就不大,笑起來就像眉毛下挂着兩根火柴棒。懷裡寶寶穿一件鵝黃色短袖連體衣,露出肉肉的手臂和蓮藕般的小腿。車廂内嘈雜聲一片,那孩子卻雙眼緊閉,沉沉睡在媽媽臂彎裡。
女人看見餘舟,面色激動竟飙出了雲州話,“哇,你老豆好年輕好帥啊!”
誠然,女人眼中的這位老豆體型欣長清瘦,皮膚白淨,面容清淡,斯斯文文,着一襲白色立領苎麻襯衫,若單看背影,隻道是個清風明月的年輕男子,能不讓人心動嗎?
餘小島心中冷笑,哼,皮相好看有個屁用,斯文敗類,了解一下?
出于禮貌,餘舟颔首,他把兩隻大箱子放倒平推進床鋪底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将黑色背包平放在床鋪上,再彎腰撣去褲子上的灰塵,又從小島的背包裡取出一隻柚子,坐在靠窗邊座上。
綠皮火車在山間緩慢行駛着,窗外那些南方喬木長得很深,山林裡的水松,高大挺直,枝葉繁茂。火車蜿蜒而上,像一顆子彈,在山脈縱橫間,穿腸而過,奔騰而出。
車廂不算擁擠,他們這一截上下六鋪,隻有他們三人。
車廂裡很安靜,除了偶爾幾聲零星交談之外,便是車輪與鐵軌發出的節奏緩慢頻率固定的“咔嚓咔嚓”聲。
“花生,瓜子,方便面,火腿腸啦!”
一輛小推車從他們身邊路過,“讓一讓啊!”
隔壁截斷的中年男人要了一碗方便面,熱水澆下去瞬間,氣息便侵占了整座車廂。
那種氣味很是特别,不管是背井離鄉還是遠走高飛,它能給人的慰藉遠不止于飽腹,它會鑽進你的意識裡,暴風驟雨間,将那些深埋在記憶土壤下的細枝末節連根拔起。
餘舟望向窗外,很多年前,從江城到雲州并沒有直達列車,需要先從江城坐到永州,在站台上幹等兩個小時二十分鐘,直到從永州到雲州的火車進站。在永州的下車時間是淩晨四點十分,那時星空寥落,月色冷淡。
也是這個季節,夏日将盡,夜涼如水。
她沒帶任何行李,坐在站台石椅上瑟瑟發抖,他把身上的藍白格紋襯衫脫下套在她身上,小跑到小推車旁,手伸向褲袋,指尖觸碰到皮夾那一刻,他猛然清醒,那裡面空空如也。
最後他跟推車老奶奶求了兩杯熱開水,濃濃水霧裡,她倒頭在他肩上歎道,雲州真遠!
他伸手撫她,她的長發烏黑柔軟,手穿過時酥酥作癢,她的臉頰很近,伸手可觸。
餘舟不自覺地擡起右手,可摸到的唯有左手手腕上一根硬邦邦的棕色表帶。
那是一塊羅西尼手表,表帶更換過,表盤依舊如新。秒針分針時針晝夜不停地奔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十七載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