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坦白
狹小昏暗的房間裡,陸禾和希文·杜蘭德隔桌相對。說來奇怪,和他單獨共處一室,陸禾卻沒有那種應激反應了。小小的屋子讓他想起了八年前那個度假村,零散的片段在陸禾腦海中飛旋,他正想努力抓住,思維卻被杜蘭德的聲音打斷了。
“陸禾,第六研究院一所二項研究員,責任導師袁枚永,沒錯吧。”
“沒錯。”陸禾說。他在觀察杜蘭德,這個人在幾次偶遇中表現得完全不認得自己。八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八年前的那場會面應該隻是他無數任務中的一個,被遺忘也是人之常情。
但陸禾總覺得不對,不應該是這樣。八年在度假村裡一定發生了很重要的事,或者他們說了很重要的話。難得能和這個人一對一地對話,陸禾決定拖延這次審查,看能不能從他嘴裡套出些什麼來。
杜蘭德:“你三次違反了空間站安全管理條例。我必須向你重申,安全管理條例不光是為了空間站研究環境的安全穩定,更是為了保護你們每一位研究員的人身安全。”
“第一次警告,是因為你摘了一顆實驗蘋果。那時空間站剛剛啟動,種植區區分不明,情有可原。第二次,你與同組的圖靈在連廊打鬧。情節雖不算嚴重,但你要知道,空間站的連廊無法承受嚴重撞擊或震動。如果你們在打鬧中觸發了連廊的避震保護,當時的整片區域會被抽成真空,你們一個都活不下來。而這一次……”
宵禁期夜行是非常嚴重的指控。從實施宵禁以來,曾有兩人多次違反宵禁條例。後來他們都被查出非常嚴重的問題,險些造成人員傷亡。那兩人被遣返地球,但遣返飛船的載人艙遠不如他們上來時的運載飛船,兩個研究員沒有活到落地,都因腦溢血死在了艙内。
陸禾連連擺手:“你誤會了,少校。我不是特意選擇在宵禁期出行,而是……”他思維急轉,脫口而出,“我想見你。”
這也算是實話。
杜蘭德的表情沒有變化,冷冰冰地吐出兩個字:“原因。”
“呃……”陸禾低下頭,掩藏自己眼神的同時盡力抓住腦中出現得越來越多的畫面,“其實,是想和你叙叙舊。你總是喜歡看種植園,對嗎?八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也盯着窗外的種植園看。所以,我猜在不值班的時候,可以在種植區外找到你。”
那是他剛剛想起來的場景。還是那個小破度假村,肖雯似乎不在,房間裡隻有他和希文·杜蘭德兩個人。他站在門口,似乎很缺乏安全感,或是戒備着眼前的人。杜蘭德站在窗邊,正向看向外面因無人打理而爬滿了窗棂的南瓜藤。那時他完全不像現在這樣冰冷,眼神柔和,氣質松弛,不像軍人而像個文職人員。
但這個理由好像有點蠢。陸禾說完之後突然後悔,這顯得他像個不懂事又不理智的愣頭青,實在毀自己形象。而且,也不一定能騙過杜蘭德。
然而杜蘭德竟沒有對此提出異議,他似乎非常困惑。困惑讓他的表情生動了些,有了點八年前的影子。這表情讓陸禾心裡咯噔一聲——最壞的情況,他也不記得了。
他打量着陸禾。研究員有着一頭柔軟的黑發,眼睛澄澈而透亮,讓人一看就覺得十分真誠,帶着些理想主義的天真。甚至……讓他感到親切?真是少見,他想,這個空間站裡居然還有不戴眼鏡的研究員。這想法隻是一閃而逝,杜蘭德最終還是恢複了面無表情:“八年前我确實在陪同肖雯女士的任務中見過你,但我們似乎沒有叙舊的必要。”
陸禾露出了一點克制的難過:“怎麼會沒有必要呢,希文?你忘了嗎,我們說過的……”陸禾抿了抿嘴,仿佛無法繼續說下去——其實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但這已經足夠引起杜蘭德的注意。在開始為漂流計劃工作後,剛進入聯組時的事情就開始逐漸記不清了。杜蘭德的判斷是,記不清的事情就是不重要的事情,就像電腦會清理緩存一樣,隻是被清理掉了。可是這個人,這個叫做陸禾的研究員,總讓他感到在意。他潛意識裡覺得,和這個人有關的事,不應該在被清理的緩存之内。
陸禾繼續加碼:“今天的事是我不對,您可以按條例處理。是我……是我想多了。對不起少校,給您添了麻煩。”
杜蘭德一瞬間有些不知所措。這很奇怪,他不應該“不知所措”。按他通常的處理方式,應該無視陸禾語焉不詳的話,繼續逼問他到底有什麼目的——就像他對賽門那個學弟一樣。但看着陸禾的臉,他卻開不了口了。
親切感。那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就好像他們曾經一同度過過漫長的歲月,而不隻是八年前的匆匆一面。
面前的人應該是沒有這種感覺的。杜蘭德想,他更在乎那次和肖雯的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