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院裡頭這廂熱鬧起來,接生的産婆在宮奚的簇擁下抱着心生稚子開門出來,歡天喜地向太祈王報喜。淨玉玦聞聲回頭瞧了,竟也是露出些些個愉悅笑意來,連神情都有柔和。蒼彌見他如此,重新戴好面具未有道别便消失了去,當如他所承諾那般沒有對新生子下手的意思。
淨玉玦側頭瞥一眼空無一影之處,降下身去,與留在院中的那縷神魂融合,看着太祈王懷中嬰孩有笑呢喃:“可算是把你等來了。”
旁的醫士聽聞他此言,以為不過是他因日日前來問胎脈的緣故而對宗公子心有牽挂,便隻悄悄側目睇他,未作他想。
玉子兒坐在屋檐邊上垂下兩條腿來不停歡喜搖晃,那笑啊,便是連樹上的鳥兒也驚動了。淨玉玦擡頭瞧去,玉子兒驚見了剛惶恐收聲捂住嘴,他卻出乎意料地回之以解頤,使得玉子兒更是從屋檐上摔下來,吓破了膽。
般孟迎來宗公子,舉地歡慶了三日,至宗公子百日時又三日。除卻太祈王榮光滿面心花怒放外,旁的又當真能有幾人真心盼着呢。且不說為此機關算盡的楚夫人,便是連假意關懷時常親自來探望的其他夫人們,哪個不是各懷鬼胎的。王後心中比誰都清楚,此番苦悶又無法訴之與旁人,便唯有堆砌出笑臉來假意迎合。
淨玉玦悉數瞧在眼裡,半點無插手的打算,不過是夜夜隐去身形前去王後寝宮内守着宗公子瑤禮凝神看他一整宿罷了。
想來是前世牽挂未了的緣故,瑤禮胸口前仍有塊足形紅斑。淨玉玦以指縫夾住他衣襟隻稍撩開一些便見得,不禁對淡去許多的顔色心有不滿小聲抱怨道:“早知就該多用些力了,使這印迹無論随你轉世多少回都不淡。”
襁褓中的小兒忽然醒來,瞪着雙眼瞧他。他不信此番竟遭凡人瞧見,便在他眼前漫不經心随意晃了幾下手。那小兒皺眉眨眨眼,奮力抽出手将他緊緊抓住,咿咿呀呀鬧騰幾句不哭也不笑。淨玉玦哪裡聽得懂他言語,又甚是好奇不由得開口問他幾句,豈料他的話竟是更多了。
王後睡得淺,聽見動靜立即起身赤腳下榻将孩子抱起來,幾番查看不見他有異狀方才安下心,唱起不知何處聽來的歌謠又哄他。
淨玉玦低目睇着先前被瑤禮緊抓的手指,不覺已是笑入眉梢。
此後淨玉玦白日裡去時也總用手逗他,他咿咿呀呀伸手來抓,抓住後便是橫豎都不放。倘若有誰将淨玉玦從他手裡強掰了去,那哭聲呀,連相隔十裡外的長街許都是能聽見了。
“莫醫士明知宗公子會哭鬧,還總是要使壞這般逗他。”宮奚有不滿,護着王後與瑤禮對淨玉玦啐道。
王後抱了瑤禮在哄,實在哄不停他哭,淨玉玦便甩甩手滿面春風笑意上前去:“既然是我的過錯,還請王後給個贖罪的機會。”
王後半點未有遲疑,一面将瑤禮送入淨玉玦懷中一面道:“這宮裡頭,隻有尋兒與莫醫士是真心待瑤禮好。”
尋兒正是王後貼身的宮奚,自五歲被賣去霍家府上便一直陪在王後身邊。宗公子出生那日她哭得厲害,嗚嗚咽咽誰勸都無用,最後還是躺于榻上的王後伸來手一面笑話她一面替她抹去淚這才漸漸止住。
不待淨玉玦施以仙氣,懷中幼兒便止住了哭定定看他。他小心翼翼摟着,彎了食指輕輕刮去幼兒滿臉淚,垂首柔了幾分目光笑道:“誰叫瑤禮如此惹人憐呢。”
王後也含笑瞧來,神情裡頭卻猶帶了幾分愁惘輕聲歎道:“瑤禮若是出生在尋常人家便好了,定是能平平安安長大。”
尋兒立即接過話頭來道:“宗公子自然平安,哪會像公子舟謙那般多災多病。”
“聽說公子舟謙又病倒了?”
聽聞王後有此一問,淨玉玦暗自歎了口氣道:“這回不如往常那般厲害。”
話雖如此,可舟謙畢竟年紀尚幼,即便裳羽與雲染暗中替換過他入口的食物,但橫豎根基已傷再難複原本健朗之軀。
王後摸了摸瑤禮熟睡的臉,幽幽說道:“那孩子命苦,吊着口氣又能活到哪個年歲呢。”
思及那幼子可憐模樣,尋兒亦是不禁傷感起來:“就連太祈王也不常去看了,楚夫人因此三番五次鬧,那慶元宮半點沒個清靜。”
“該是瑤禮困覺時了,莫醫士抱他進屋罷。”王後說罷便摒退了院中宮奴宮奚,叫尋兒攙扶着先回了寝殿。
此番動作似有不尋常。平日裡淨玉玦來看診過宗公子身體便會退下,從不入王後寝宮半步,如今王後暗指他入内去想來是有旨意要交代。他心覺麻煩,又推脫不得,便隻好抱着已是熟睡的瑤禮跨門檻而跟去。
王後端坐于椅凳上,目光落在淨玉玦背後瞧着他将瑤禮輕放睡榻,淡淡開了口:“莫醫士往後不用再來和安宮了。”
淨玉玦聽得,愣了愣。來與不來由旁人說了算不得,他不願為此多有争辯遂承下王後意思:“如此,我定會禀明僚長,請他換一人前來。”
“你不問為何?”
他本是懶得問,想着随便應付了早早脫身化凡人不可視之驅守于瑤禮身旁便好,豈料王後竟是又追問來,便一時起了疑心:“王後的意思怎好随意猜測。”
王後緘默定定瞧他半晌,忽然開口道:“我打算讓你帶着瑤禮離開王宮,走得越遠越好。”
“王後您這是為何?!”驚詫之人哪隻淨玉玦一個,尋兒大聲呼來吓得花容失色,“此般戲言可随意說不得!”
任憑尋兒此時如何想,王後皆是神色凜然看着淨玉玦,姿态端莊:“舟謙的病乃是中毒,我說的可有錯?”
淨玉玦淡下面上神情,正色回道:“正是中毒。”
“前幾日薛夫人來作客時也有言道,公子南乙的寝宮爬進去一條毒蛇。”
“确有耳聞。”
“舟謙與南乙尚且非宗室便遭此毒手,身為宗子的瑤禮又如何呢?宮裡信得過的雖也有幾人,但你好歹是醫士,能更叫我安心。”
尋兒一聽,撲通跪在王後腳邊哭求她:“王後,這可千萬要不得啊!宗公子失蹤太祈王定是要怪罪您的!況且、況且瑤禮是您身上掉下來的肉,您怎能說給旁人便給了呢?!我們多加留意宗公子膳食出行便好了,大可不必要出如此下策的呀!”
“尋兒,将瑤禮之前用過的襁褓拿來。”
主家之言哪容許奴仆多嘴有違,尋兒皺眉欲言又止,最終不過一句答應:“是。”
淨玉玦并非愚鈍之輩,雖不甚通凡人心性但也明白事理,便未言語等着尋兒取來襁褓。旁人尚且對瑤禮心有牽挂,何況生母曆多難而生産無緣無故哪會輕易舍棄。他接過襁褓随意翻了翻,正困惑,指尖便傳來一陣刺痛,低頭一瞧,竟是見指尖滲血被布料裡頭的針給紮破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