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刃已是戳上心窩,她依舊半步不退地盯着馮漱已,旁人大吼大叫言語幾何實在聽不清,唯有自體内而出的風聲愈發簌簌不止,霸去天地間全部聲響。
“何為傾慕?”她仍是不明白,馮漱已對她的傾慕究竟是為何物?
士卒們聽得她輕言一語,皆有怔愣。片刻後才有人小聲回道:“想與其日裡同桌而食夜裡同榻而眠的便是傾慕。”
仙家裡頭不曾有誰起過此念,仙君不曾,玉子兒也不曾,她便仍舊不明白何故要如此。士卒裡頭有人笑話她姑娘家不知羞,她應聲承認确實是不知道的。凡間諸多事她皆是不知,不知何為傾慕,不知何為羞,不知體内怎會起風聲。
若馮少東家還活着,許是能問問他的。
該早些問問他的。
玉銀兒取下腰間荷包拿出幾塊碎銀子遞上前,道:“我還欠着馮少東家銀子,想還給他。”
“他人已經死了,你還也無用,不如多給他點些香。”
她心裡應了,垂下手,碎銀子落了一地。
有人認出她是莫神醫家中丫鬟,上前來拾起碎銀放回她掌心,道:“即便莫神醫能救馮少東家我們也不能讓你帶他走。明日一早會将馮少東家送回去,今夜暫且讓他停屍城牆下。姑娘要是隻看看倒無妨。”
士卒們遲疑着放下手中兵器為玉銀兒讓開條路來。擡着馮漱已屍首的人未等她,繼續往前下了城樓。她頓在原地目送他們沒去身影,遭人輕輕推了推。
“明日還給馮府你就再見不到了,去罷。”
玉銀兒轉頭看向推自己的士卒,這才終于有了動身的意思,跟着下了城牆,行至屍首前垂首看着。士卒們忙碌,找來草席為馮漱已蓋上,又緊天黑玉銀兒看不清,遂特意為她點燃旁邊火把照得一絲光。
她便于搖曳火光之中站了整整一夜,聽得柴聲噼啪作響,面無表情盯住草席之下露出的手不放。
天将見白時,朝風吹起柴盡後零星的火點飄入空中。如落幕的星辰般,火點飛入露霧裡便沒了。
她終于上得前去蹲下身,伸手揭開草席露出馮漱已發青的臉,看了半晌,拉起他的手來将碎銀放上掌心用力握了握。
“還給你。”她尚未松開尋思了片刻,實在不知還能多說些什麼才好,便放下馮漱已的手站起身,離了這地方。
該對馮少東家說些甚麼才好?玉子兒會知道麼?仙君會知道麼?倘若問問他們,是否便能明白該如何将所知所感化作言語,訴與他人聽?
“仙君,小龍子死了。”馮少東家也死了。
淨玉玦聽得她此話吐了一地,玉子兒一面哭一面抓住自己衣袖替淨玉玦擦嘴。玉銀兒不知仙君何故如此,即便醉酒至不省人事他也從未如此過。
“仙君,凡人的生死究竟是甚麼?”
淨玉玦未答她,推開玉子兒踉跄站起來,抹了把嘴道:“帶我去見他。”
玉子兒抹了兩把淚,領着淨玉玦剛從院中出來上了靈堂去,戚亭常便咬牙哭着跑來拽住淨玉玦衣裳,喊道:“師父既然是神仙,定是能救活大哥的。請師父救救大哥!”
戚亭文也跑來,跪在淨玉玦跟前磕了三個頭:“請師父救救大哥!”
堂上衆人悲悲泣泣,就連城主夫人也向着淨玉玦跪下了,哀聲道:“仙君請救救吾兒亭涵,我願以命相抵。”
淨玉玦皆是未有應,推開戚亭常走到棺材旁朝裡瞧着,伸手摸向戚亭涵天靈蓋,似有哽咽道:“我不能救他。”
戚亭常一聽,立即追來纏着他不放咄咄逼問:“為何不能救,師父不是已救過馮家阿全麼?!您是神仙,豈有不能救的時候!”
正因為救過阿全,他才不能再救戚亭涵。淨玉玦任憑他拽他搖皆不反對,隻是撚起殘留在戚亭涵身上的一縷煞氣,收回手問道:“是誰下的手?”
“師父!救救大哥……”戚亭常抱住淨玉玦将憐埋入他懷中放聲大哭起來,“大哥昨日還好好的!”
戚亭文亦是撲來,哭道:“是馮漱已。虧得大哥待他情同手足如,沒想到他竟會要了大哥的命。”
“馮少東家呢?”
戚城主無神看他一眼,又垂下頭去抱緊夫人道:“已被我下令于城門上處死。”
淨玉玦聽得,擡眼看向立于堂下的玉銀兒。玉銀兒也是直目瞧來,臉上平靜無波瀾。
仙君,凡人的生死究竟是甚麼?
所謂凡人的生死,便是你熟識的此人于世上消失殆矣,即便他投胎轉世再與你相遇相知,也早已不是原先那個人了。
人有魂魄,亦有神識。魂魄随人而改,神識随人而亡。
淨玉玦攥緊拳頭捏散手中煞氣,道:“亭涵的魂魄已入黃泉,讓他早些入土為安罷。”
靈堂中人嗚咽啼泣,唯有戚亭常不依不饒拽着淨玉玦衣袖央求他将戚亭涵複生。淨玉玦默言咬牙不答應。并非他不願,而是他不能。強行從地府搶來魂魄還陽之人,隻得化作孤魂野鬼再也不入輪回,就像阿全。
“你既然是下凡來守護戚公子的神仙,他受難之時你又去了何處?!”靈堂外傳來女子氣急的聲音。便見得孫小姐掙脫士卒的拉扯大步進來行至淨玉玦面前質問道,“你以為叫個小仙童來便能保他平安無事了麼?!你為何不在他身邊?!”
淨玉玦瞧着眼前素未蒙面的女子有些許發怔,末了呢喃出一個名字來:“澄華。”
話音剛落下,他便神識有恍惚,隻聽得玉子兒大叫着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