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玉玦遲疑片刻,心道是若遭龍王瞧見告至天帝處便将罪過怪到玄鳳頭上。遂張開嘴喝得一口來,回味半晌甚是喜樂:“的确不錯。”
天央拿回酒壺仰頭猛灌上一大口,橫袖抹去唇邊酒漬,抱壺于懷躺觀星月,問道:“仙君不問我何故綁了你,是早就猜到了?”
“與其說是猜到,不如說是有所防備。”淨玉玦舔舔唇,被那口佳釀美入心底,不禁連神情也愉悅幾分,“妖敢向仙家出手,無外乎尋仇或是受人指使。你是哪種?”
“仙君可願意陪我說說話?”
這話叫淨玉玦好笑來,便是出了聲道:“我眼下如何說得不可。”
“也是。”天央兀自笑了笑,一口氣喝下半壺,緩了緩氣方才道,“一百年前在此處,我眼睜睜看着心愛之人被神火燒成灰燼卻無計可施。”
淨玉玦思量一番,試探着道:“節哀?”
天央并不與他計較,又說道起來:“見喜有個弟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兄弟。他因出生的緣故妖力少身體亦是格外羸弱,不知不覺間,我便打從心底認為自己必須保護他,不讓他受得半點傷害無憂無慮活着便好。甚至有時,我将他看得比見喜還重要,隻因見喜能保護自己,而他卻連維持人形都頗為艱難。那日,本是我與見喜浴火涅槃的大喜之日,可霜墨裡卻被一大群巨妖圍襲,族裡的人幾乎全都前去了。當時有隻朱鳳,與憐是相識,便并未引起大家警覺,而就在族人都離去後,他當着我與見喜的面……”他閉上眼穩下氣息後才又繼續道,“看見憐被壓在地上掙紮,我立刻怒火中燒滿腦子唯有要救他這一個念頭,乃至忘了見喜還在眼前從涅槃中沖了出去。至今我都時常會想,當年究竟該如何做才能同時救下他們姐弟二人。可直到現在我依舊沒能想出答案。”
“你在後悔當年沖動之下救了憐?”
“并非如此。于我而言憐依舊十分重要,我不後悔救下他。但也隻能到此為止。這一百年來,我與他皆對見喜懷有愧疚,這份愧疚使得我們彼此靠得更近又更加疏遠。明知不可為而為,明知可為而不為,究竟哪一個更令人感到遺憾後悔呢?”
“百年前我正于天上逍遙度日,與你們三人間的糾葛應是無關才對。”
天央喝完壺中剩下的最後那些酒,坐起身道:“我爹在對付巨妖時重傷去世,而當日将憐壓在地上的朱鳳曾在臨走前說過一百年後會再次回來,為了向他尋仇,也為了保護憐,我一直靠着吸食其他妖魅的修為來增長自身。最初見到您,我是打算慢慢吃掉的。”
淨玉玦啞口無言,而後又無奈苦笑道:“你倒是好胃口。”
“仙君放心,我不會吃您。”天央說罷将手按向淨玉玦胸膛上的荊棘又道,“為了不傷害您,且能讓您對我言聽計從,我已将自己的朱蟲喂進您體内。再過些時日等到朱蟲入心,您便會對我心生情愛了。”
淨玉玦垂目瞥一眼胸膛處的手,不以為然道:“神仙唯有大愛,你想要的許是生不出來。”
天央收回手,站起身居高臨下對淨玉玦笑道:“您心中明明早已有了情愛,之後不過是将那份屬于旁人的情愛轉向我罷了。您先休息,我明日再來。”
淨玉玦皺眉苦思半晌,尚且不明白自己何時生了那勞什子,即便之前與戚亭涵有了肌膚之親,那也不過是被戎弱借去軀殼,與他又有何幹系?
隻不過是,思及當時情境略有幾分難為情罷了。
且說天央自靈樹祭壇處出來,不覺已至憐的屋門外,彳亍許久方才終于擡手敲響門,低聲問道:“睡了麼?”
屋内悉數片刻,方才有人回答:“還未,你進來罷。”
天央頓了頓,終于推門進去慢慢走向憐。憐坐于塌邊,頭發散下來垂落至褥上。他未有起身相迎,不過是點了榻前一盞燈,刻意映出自己的容貌。此乃天央心儀的容貌,亦是見喜的模樣。
這百年來,憐曾不止一次如眼下這般散開發絲點一盞燈,以“見喜”的模樣去安慰仍舊深陷悲痛中的天央。他們于夜裡唱着一出情深意切的戲,即便雙雙都知是虛假幻影卻又忍不住向彼此伸出手。唯有這般,才能稍稍緩解絲毫愧疚與痛苦。
見喜依舊活着,在他們的言語與相擁裡栩栩如生。
“見喜。”天央立在憐跟前捧起他的臉,一邊撫摸一邊寵溺笑道,“我今日和憐鬧了不愉快,你替我勸勸他。”
憐笑着點點頭。
天央便彎下腰将額頭靠上去,繼續道:“我将朱蟲給了旁人,其實我是想給你的。也想讓你将朱蟲給我。”
憐垂下眼,至始未作聲。
“我總是這樣來見你,你覺得痛苦麼?”
憐仰起頭撫上天央的臉頰,伸長脖子輕輕吻上他鼻尖,搖搖頭。
“一百年了……”天央捧起憐的臉,不知該露出何種神情才好。
憐便笑,握住他的手微微偏過頭去,親上他的掌心。
無論再過多少年,他絕不能發出半點聲音的夜晚依然會繼續。
這樣便好,這樣便足矣。
“憐,我是傾慕你的。可我不能說,我不能說……”
憐詫異擡起頭,盯着天央悲戚的雙眼,終于開了口:“你剛才,叫我甚麼?”
天央索性猛然抱住他,閉上眼緊擰着眉頭咬牙不答。并非是叫錯。當年奮不顧身沖出涅槃時他便隐隐約約察覺到了,對憐的心意不知何時起已悄然有改。将憐喚作見喜尋求解脫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借口,不過是為了觸碰憐的時候能減少些許對見喜的愧疚。
不過是為了在察覺自己心意的這百年裡,不斷懲罰自己。
憐緩緩擡起手,拽緊天央後背的衣裳,顫抖着聲音道:“天央,我們成對罷。”
天央僵了一下立即将憐推開,滿臉皆是驚懼:“憐,我……”是極力隐藏的心意被憐有所發覺麼?還是剛才那句酒後失言讓憐以為他又再次仗着彼此想贖罪的心而發難?他後退幾步道,“我做不到。”
無論如何他都做不到利用憐對他們的愧疚來進一步。
看着眼前避他如蛇蠍的天央,憐張了張嘴,爾後笑道:“抱歉,我不該做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