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們發現了埃的異樣，又把璘心叫來學校：“我覺得他最近很不對勁……我知道他很聰明，他早就把所有知識都學會了，但他不能對拼圖這麼着迷，不能一直發呆，而且他越來越不親近别人了，家裡一定出什麼事了吧？”

璘心解釋着，說着說着就抽泣起來。即将失去丈夫的現實已經要将她擊潰，如果埃也因此而痛苦的話，她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領着埃回家的時候，璘心又問出那個明知不會有答案的問題：“埃，你一定很難過吧？”

埃露出微笑，平靜地回應：“沒有。”

“難過的話就告訴我，沒關系的。”

埃繼續眯眼笑着：“真的沒有。抱歉，讓你擔心了，我也覺得我太固執了，我會盡快調整好的，媽媽不要怕。”

“……”聽到這根本不應該是孩童說的語言，璘心的心情絲毫沒有好轉，痛苦的情緒反而愈發濃烈。

她知道埃的情緒與别人不一樣。

之後拼拼圖的時候，埃有了一定程度的收斂，讓自己不再那麼專心。但他終究放不下拼圖這件事，他必須盡快把拼圖拼完，心裡有股強大的力量在不斷驅使他完成這個并沒有意義的儀式。

就算拼完了，到底有什麼用呢？他很清楚一切是徒勞，但冥冥之中，他清晰地感覺到他必須這麼做的理由——等到全部拼完的時候，就能知道答案。

父親病逝了。

之前故意放慢了速度，他的拼圖最終沒有完成。從已知的規模來看，他輕易地計算出那缺口部分還差了1374張。

他暫時放下了拼圖，參加父親的葬禮。璘心給他穿上定制的黑色小西裝，溫柔地交代他，“待會兒你什麼都不用說，隻要不笑就可以，站在我旁邊就好，不用緊張。”

“嗯。”他點頭答應。

全程，他一言不發，平靜地看着父親，感覺父親像是睡着了一樣。在墓地入葬的時候，忍耐了許久的璘心終于哭泣起來，埃挽着母親的胳膊，凝望着她，取出早就準備好的手帕遞給她。

一切結束之後，他聽到親戚們的小聲評論：“這孩子真穩重，竟然一直忍着沒有哭。”

“看他的樣子，應該沒有難過吧？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聽說他不太正常……五歲之前連話都不會說……”

他對周圍人的言論都無動于衷。璘心已經沒有精力應付剩餘的親戚，埃把那幾個不願離去的人推出屋外，關上大門表示不歡迎。他安撫好情緒崩潰的母親，把混亂的屋子粗略地整理一遍。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他對着鏡子整理了一下褶皺的領口。

他和那群幼稚的同學不一樣，他的心理已經發展成熟了，他要正式承擔起照顧母親的責任。

半夜，他走回自己的房間，看到一層一層疊起來的拼圖。拼圖被他拆分成了十六個部分，這樣才能全部塞進他的房間裡，最上面的那個部分隻拼了一點點，還有1374塊沒有完成。

他的内心逐漸升騰起一股不滿，心裡仿佛也缺了這麼一大塊。他突然怨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拼完這剩餘的1374張，好像隻要提前拼完了，結局還可以改變一樣。

他被無形的力量填充了全身，不能自拔地伸手過去，把一塊拼圖拆了下來。

他的其全身突然洋溢起奇妙的感覺，他終于明白，拼圖全部拼完對他意味着什麼——

這個任務的最終目标，就是毀掉它。

他跪在地上，專心地拆拼圖，一片一片地拆，完全忘記了時間。

淩晨三點時，沒能入睡的璘心不放心他，過來看看埃睡安穩了沒有，打開房門卻看見埃跪在地上拆拼圖，拆下來的碎片已經在旁邊堆成一座小山。

“埃！”璘心崩潰地呼喚他，而埃早就知道母親出現了，頭也不回地輕聲回應：“請不要擔心，以後還可以拼回來。”

母親跪在他身後抱住他，哽咽着請求說：“不要拆，好不好？”

埃平靜地開口：“不好。”

“必須全部拆掉嗎？”

“嗯，不然我怕我拆掉别的東西。”埃眯起眼露出微笑，暫時停下手中的動作，“沒關系，把拼圖全部拆完就好了。”

他心中的情緒，隻有想要破壞的沖動。

之前那麼執着地拼着拼圖，好像是因為他已經知道自己産生了可怕的沖動，因此不斷地用這項活動消磨着他的能量，順便提前準備好了他可以放心破壞的東西。

“難過的話，盡管發洩出來吧，哭出來也好，喊出來也好……”璘心繼續祈求。

“我沒有難過，隻是不好的想法又出現了。”埃耐心地解釋，“我不想傷害你們，也不想損壞任何東西。”

“……”璘心抱了他一會兒，平靜下來，輕聲問，“媽媽可以和你一起拆嗎？”

“可以。但你還是先休息吧，我很快就能結束的。”

“……”璘心坐在他身邊，很緩慢地幫他拆拼圖，怕自己拆得多了，讓埃不夠拆。

她已經疲勞得幾乎要昏厥過去，埃絲毫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兩個小時後，埃輕聲說：“媽媽什麼都不用擔心，我什麼都會做，就算是賺錢，我也可以，我很強。”

璘心沒有回應，埃側頭看過去，發現璘心已經睡了。他暫時停下，把璘心拖上床，給她蓋好被子。

天色亮起來的時候，他看着身邊高高的一疊拼圖碎片，突然抓起一捧往天上抛，全身跌入拼圖堆中，小山坍塌下去，他躺在碎片的海洋裡。

那之後，他恢複了平常。老師向璘心誇獎埃最近表現很好時，才驚奇地從璘心口中得知埃的父親去世了，而不是康複了。

埃感覺家裡變得冷清了，他偶爾也會像親戚一樣，建議璘心盡情去找找有沒有合适的男人，他會負責把關未來繼父的質量。

父親去世一個月後，他放學回家，一如既往地一個人背着書包走在街頭。

從商店的櫥窗中，他看到一家三口穿着名牌服裝的宣傳畫，也看到假人爸爸牽着假人孩子立在商店門口。

他平靜地想到，他沒有爸爸了。

爸爸不會再擁抱他，不會再出現在他的眼前，就算找遍整個世界，他也不會出現于任何一個地方。

爸爸不在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難以呼吸，緩緩蹲下身，雙手捂住臉。

在馬路邊上，一個九歲的孩子莫名其妙地瑟縮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