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聲音的南唐宮人紛紛大哭不止,段貴妃起身便要出去,被黃保儀攔下,“你出去了,萬一宋兵把你也抓了怎麼辦?”
段貴妃嘶吼道:“窅娘她是我的姐妹呀!她死的那麼慘,難道我能不管不顧麼?”
黃保儀無言以對,淚珠也一下掉下來,抓住她的緩緩道:“好,我陪你去!”
帳中的女子全都站起來,握緊了手,要去把自己的好姐妹接回來。
這般走出去,不出意外被守衛的宋軍阻攔,可她們鐵了心握着手向前走,守衛拔出刀也不能止。
這時黑衣客從天而降冷冷道:“我來替你們開路!”
守衛知道他手上有皇上給的令牌,對視幾眼默默讓開。
一行人跑去李煜身邊,見他眼角竟流出了血淚。
黃保儀顧不得傷心道:“李公公,麻煩你打些水,我們給窅娘洗澡,讓她幹幹淨淨的走!”
衆人回了帳篷,開始為窅娘梳洗,眼見她身上的皮肉沒有一塊是好的,都哭的抽搐。
黃保儀勉強出聲道:“大家小心一些,别弄疼她了!”
清水沖洗着已毫無生氣的軀體,洗了好多遍,才為她穿好幹淨的衣裳。
李煜木然坐在帳外,似乎已經當自己死了。
黑衣客尋來三把鐵鍬遞給他道:“軍隊很快就要拔營,不想她被棄屍荒野的話,快去找個地方挖坑把她埋了,我去找副棺材。”
李煜這才提起精神,慌忙随李光一起去挖墳。
從未幹過這等粗活的富貴公子雖然賣力卻挖的亂七八糟,黑衣客把棺材放在地上歎息道:“我看見那邊有很多花,窅娘應該很喜歡花,你去采一些,給她立一座花冢吧!”
李煜遂去采來許多鮮花,回去帳篷把窅娘抱出來放進棺材裡,又将自己的碧玉短笛放在窅娘身邊,嘉敏也取下自己的香囊,段貴妃拿出出閣時的金钗,秋芙贈了自己編的朱紅腕繩……
下葬後墳茔上撒了許多鮮花,李煜用金錯刀書為她刻下墓碑,此書法是他獨創,世間沒有第二個人會寫,将來若想為她遷墳,大約還可以找得到。
宋軍在不遠處催促,縱然心摧神傷終究無可奈何。
将行時,李煜看向黑衣客問道:“這位俠士,你既然手握皇令,為何之前不出來救一救窅娘?”
黑衣客站住腳冷冷道:“皇令隻命我保護周娘娘安然無恙,其他人與我無關,不管是誰出事我都不會救,尤其是你李煜!”不待對方反應過來,指着那群宋兵道:“你道征戰沙場的士兵都是些什麼人,若非為了金銀财寶和女人,誰會如此賣命?自古以來哪一場戰争的結果不是無數婦人被欺淩?江南國滅,難道你身為國主沒有責任麼?你繼位不過數年,江南賦稅增加了十倍不止,有多少百姓把女兒賣進了妓院你數過沒有?怎麼,你李煜的女人是女人,尋常百姓家的女兒就是草芥麼?你以為自己奢侈享樂所作下的惡,會比這些士兵少麼?”言罷冷哼一聲飄然而去。
乍聽此言,李煜如遭雷擊,身軀恍了幾恍,由李光攙扶着才勉強站穩。
國主不是他想當的,南唐宮廷的奢華生活自他幼時便如此,卻未曾想過一切全都錯了。
身居高位者奢侈享樂便是罪過,而今淪落到這般地步可真是報應,隻是可憐了無辜的窅娘!
馬車駛離營地,花冢漸漸看不見了,那柔豔如花的女子也自随風遠去,卻無數次出現在故人的夢裡。
自那以後李煜夜間常驚悸,不停地喊窅娘的名字。
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的他在吹笛,窅娘依舊在為他起舞,曲子很長,因為他知道曲終人将散。
可那曲子還是乍然間吹到了結尾,窅娘蓮步輕移,柔柔地撲入他懷中,仰起頭,眸中盡是似水柔情。
李煜擡手摸着她那嬌豔的臉龐道:“窅娘,你把我帶走好不好?”
窅娘卻堅定地搖頭:“你的身邊還有周娘娘、段貴妃、黃保儀和秋芙她們,我若帶走了你,她們還能依靠誰?有一個窅娘已經夠了,夫君,你定要好好活着,莫再讓跟在你身邊的人受屈!”
天光漸白,太陽光刺進眼睛裡,李煜眉心緊蹙緩緩醒來。
這場夢他的确做了很久,睜開眼已然身在汴京。
颠簸數千裡來到此處,連嘉敏也木然到不再為即将到來的重逢抱有任何希冀,随着李煜步入那九重宮阙,低眉垂首跪拜朝見。
趙匡胤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甚至忘記了言語,還是曹彬大聲道:“臣曹彬攜南唐敗軍降将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接連喊了幾次,趙匡胤才回過神來,道:“平身!”
一行人全部站起來,嘉敏卻依舊沒有擡頭。
趙匡胤心知國破家亡對任何人而言都是深重的痛苦,也不知此刻的她對自己究竟是舊情未了還是驚懼怨恨。
他想與她對視,好好看看她的臉,一遍遍在心底大聲呐喊:“嘉敏,擡起頭,讓我看看你——讓我看看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