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月華籠罩大地,清清冷冷。
今夜是個無眠夜。
時鶴書躺在榻上,披散的長發落在身後,仿若蔓延開的樹根。
而他是被樹根纏繞住的美人。
時鶴書生了張毋庸置疑的好臉,好到連他的政敵罵他時都不會針對他的容貌,若一定要提也隻會罵一句“佛面蛇心”的程度。
那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在睜開時不含情意,此時緊閉着卻讓人胡思亂想。挺翹的鼻下是自帶三分笑意,卻從不會讓人覺得在笑的薄唇,色澤淺淡到極緻。
此時正在閉眼假寐的人仿若西方話本中的睡美人,需要王子的親吻才能醒來。
但時鶴書從不需要什麼王子,也并沒有昏睡不醒。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腦子裡卻在走馬燈。
前世種種在時鶴書的腦中一閃而過。最後,一切都定格在了建元十年。
那是大甯的最後一年,也是大甯最絢爛的一年,更是大甯最糜爛的一年。
那年的大甯像是一朵盛放到将要凋零的芍藥,明豔卻又頹靡。
在那一年,一切都達到了極緻。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更是成為了真實寫照。
敲骨吸髓得來的金銀将百官與富商喂得膘肥體壯,像是待宰的肥羊。
隻可惜,握着沉重屠刀的屠夫早已離去,無人再能約束肥羊的狂歡。
“果真,沒了那個奸宦,我們的日子可真是——”
宮宴上,喝醉的官員笑着吐露心聲。
而身為奸宦本宦,早在逝去時便不知為何化作遊魂的時鶴書靜靜的聽着這一切,毫無波瀾。
他早就知道自己遭人恨,也早就知道自己必将在史書上留下惡名。
他是佞臣,是奸宦,是亂臣賊子。
是注定要被唾棄的存在。
但那又如何呢。
身後名什麼的,時鶴書從不在意。
在成為遊魂的那段光陰裡,時鶴書看着金碧輝煌的宮室越建越大,最後定格在了駭人的大小;看着本就不學無術的小皇帝漸漸沉迷于酒色,徹底不問政事;看着百官在殿内狂歡,年年夜夜皆如出一轍。
時鶴書看着這一切,卻從沒有為此感到憤怒或惋惜。
早在彌留之際,他就預想過自己死後的大甯會是如何模樣。
雖然這是最糟糕的那種可能,但——也并不算意外。
而與百官之奢華相對應的,是大甯百姓愈發糟糕的生存環境。
天災人禍接踵而至,無論是老天還是父母官,好似都不願放過他們的臣民。
農民手中的最後一顆糧食被奪去釀酒,牧民家中的最後一隻羊餓死在幹旱的草原。
一切都在将他們往絕路上逼。
其實,早在北俾南下前,大甯就已經不安穩了。
起義軍的旗幟漫山遍野,被壓榨的人們總要尋求活路。大甯不給他們活路,他們就自己去争,為自己争出一條活路。
時鶴書看着起義軍的旗幟高高揚起,又被狠狠壓下。
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平民百姓的怒火在大甯的國土上不斷蔓延,随着起義的烈焰越燒越高,地方官再也無法粉飾太平。
而就在第一份有關起義軍的奏章被送到少帝桌上時,北俾南下。
他們勢若破竹。
很早前便被層層剝削,幾乎發不到軍饷與軍糧的大甯軍隊屢戰屢敗。
北俾好似得到天佑般一路向南,幾乎沒有受到過像樣的阻攔,直至劍指皇城。
護城軍誓死抵抗,隻可惜終究力不從心。
護城軍不敵北俾。
皇城也破了。
那些高貴的老爺少爺們成為了待宰的羔羊,新的屠夫拿起了屠刀。
這次甚至不需要收集證據,入獄待斬。
北俾士兵想殺他們就殺了,不用任何對北俾而言毫無意義的理由。
畢竟敵人,就是唯一的理由。
那些京官瘋狂地向南逃去,一邊逃還不忘罵一句時鶴書。
“如果不是那個奸宦!”
如果不是那個奸宦贻害千年,他們怎會有今日!
他們本應永遠高高在上,他們可是高貴的官老爺!
而那些富戶鮮少有能逃掉的,在死之前,他們也不忘罵一句時鶴書。
“如果不是那個奸宦!”
那個奸宦在活着的時候就針對他們富戶商賈,死後更是害他們到如此地步!
他們本該永遠生活在錢堆裡,不需為了生計發愁,而不是像今日這般——
無處可逃。
如果不是那個奸宦,如果不是時鶴書,如果沒有時鶴書,如果時鶴書早點死……
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無數瀕死時的質問與怨毒的咒罵湧入時鶴書的耳中,他垂着眼,依舊面無表情,也毫無波瀾。
他早就習慣了被罵,也早就習慣成為一切壞事的罪魁禍首。
所以,無所謂。
時鶴書在死後第一次生出情緒,是在他看到北俾的士兵用長刀将孩童挑起時。
那是他心中第一次有了悲哀。
對大甯的悲哀。
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認清大甯将亡的時鶴書,第一次聽到了屬于大甯的喪鐘。
而時鶴書第二次生出情緒,是在他最後做遊魂時,看到少帝被萬箭穿心而亡之際。
那是悠遠綿長的喪鐘第二次響起。
鐘聲,昭告大甯真正的滅亡。
……
窗外天光乍破,紅日高懸天上。
伴随着清脆的鳥鳴,時鶴書緩緩睜開眼。
前世、準确來說是前不久的記憶令時鶴書的心口悶痛,也令他精神高亢。
高亢的精神讓時鶴書幾乎感受不到疲倦,即便耳邊嗡鳴聲不斷,他還是撐着自己的身體坐了起來。
這是時鶴書重生後的第一天。
也是建元元年一個普通而不平凡的早晨。
初升的紅日挂在天上,日光刺破雲層。
照着太平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