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雨不回答。
池一問:“怎麼了?”
時雨幽幽地說:“我今晚都睡不着了。”
池一不說話了。似乎知道了,逞一時之快有時隻會帶來更大的痛苦。
他問:“搖籃曲還聽嗎。”
“不聽了。”時雨語氣堅定。
“聽着吧。”池一話音輕飄飄的,卻比他更堅決。
“唉。”他的搖籃曲是以一聲歎息開始的。
然後他開始哼歌。
那是年僅七歲的時雨聽過的,最好聽的歌聲。音色男女莫辨,比最上等的樂音還要纖細。旋律不斷地重複,就好像飄在天空中遲遲不落下的一片白色羽毛。混合着雨聲,仿佛是從世界上最遙遠最耀眼的地方傳來的。
時雨隻覺此刻如躺在湖中央的小船,歌聲從月亮上灑下。如果鬼會以歌聲魅惑人心,就會是這種聲音。半夜傳來幾聲壓抑着的低低的咳嗽聲,船身邊的波浪,一圈圈蔓延開來。
她沉入湖底。
直到一個聲音清晰地傳來,緊緊貼着她的耳邊,像是稚嫩的少年聲又像是某個急促的女聲:“醒醒,醒醒!”
時雨睜開眼。
面前是池一放大的臉。
陽光照進了屋子裡,池一的臉上終于呈現出一種健康的微紅氣色,他湊得很近,以至于時雨再次發現,他臉上每一處細節都那麼精雕細琢,雖然經常挂着冷漠無趣的神色,卻不影響其生動鮮活。
眉間還藏着一顆淡棕色的小痣,算作一處“閑筆”,這是她學過的詞,不知為何覺得和他相稱——她忽然想起自己的那台粉色小相機,她應該把池一拍下來。
這時池一冷冷道:“你該回去了。”
時雨迷迷糊糊地問:“幾點了?”
“五點。”
“好早啊。”
“你自己說要早點回去的。”
也對。
時雨慢吞吞從床上爬起來,雙腳及地的瞬間,頓感腰酸背痛,絲毫不覺昨夜的舒适。
房間裡暖和了些,客廳地上有點點水漬,估計是從屋頂的洞漏下來的雨水,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池一身上還是那件長長的白色短袖,被穿得皺皺的,他陪她走到門口,像是怕她再回來一樣,問她:“還記得路嗎。”
時雨伸出拳頭:“我知道,左邊!”
池一把她的另一隻手拉起來:“左邊是這邊。你這是知道?”
時雨馬上擺出跑步的姿勢:“這隻手是用來助跑的。”
“哼。”池一哼笑,眼中笑意愉悅。
“再見。池一。”時雨告别道。
“先記住哪邊是左吧。”池一說。
時雨獨自踏出門,被日光刺中雙眼。她按池一的話,出了門一直向左走,沒有回頭。但剛走到拐角處,沒來得轉第二個彎,就迎面碰上一個高大的男人,丢下一根燃着的煙飛快跑來。
是爸爸。身後還跟着鞏仁傑,一起朝自己跑來。似乎是所有的過去,終于趕回到了自己身邊。
-
兩天後。
“我要找池一!”
時雨破音大喊一聲,大哭起來,鼻涕泡亂冒。
“噫呀,别哭别哭啊!”宋大娘慌了神,順手搶了小孩的塑料玩具手///槍給時雨,時雨不接,丢了玩具的小孩也開始哭起來。
屋裡哇哇的哭聲此起彼伏。
宋大娘手足無措地拿着這把小手///槍,不知道該往哪裡打。
事實上,時雨昨天被找回來後,已經鬧了整整一天了。
前天傍晚,宋大娘一回家,就發現時雨不見了,再一看後門的鎖也開了。她趕快去問隔壁家有沒有發現她,隔壁家的小孩卻說,時雨一跑出門,半個小時都沒回來,孩子們以為她回家了。
一群人在村裡找來找去,挨家挨戶敲門,卻始終沒找到。
時濤半夜接了電話,趕快從二十公裡外的拍攝地小學趕回來。夜裡又跟着找了一次,找到天亮,卻看到時雨就呆呆站在土路上,轉頭看過來。
時濤問她:“你去哪裡了?”
“我……去池一家了。”時雨隻是說道。
“池一是誰?”
對啊,池一是誰。
時雨一時也說不清楚。
身旁的當地人變了臉色,和時濤耳語幾句。時濤聽了之後,緊緊地皺着眉,對時雨說:“先回家。”
之後的一整天,時雨一直被宋大娘嚴加看管。
時雨想往外竄逃,再去找池一,告訴他自己回家了,卻遲遲沒有機會,于是整日哭鬧起來。
此刻,門外傳來鞏仁傑的一聲大喊:“小雨不哭!你看誰來了!”
時雨看過去,還沒決定好繼不繼續哭。
一群小孩跑了進來。如同大軍過境。
小文說:“小雨,我來了!”
軒軒說:“你好!”
一個不認識的孩子說:“她叫什麼來着?”
一個吃冰棍的孩子說:“不知道,聽說有冰棍吃就來了。”
鞏仁傑站在七八個孩子後面,如同一個驕傲的牧羊人,趕着自己的小羊崽子,充滿自信地看着時雨:“小雨,你朋友都來了。”
時雨愣住了,眼淚還在臉頰上往下滑:“你們都來了?”
“是啊!”小文過來抓住她的手,“這個哥哥說你要找我們玩,我們就來了。你怎麼都急哭了?”
“我是……不小心哭的。”
時雨沒找好理由,隻好拿袖子擦擦。
她在池一面前基本沒什麼“尊嚴”可言了,但是在這些孩子面前,自己的形象可還不錯。所以還是不要随便哭比較好。
宋大娘見她不哭了,總算松了口氣。
鞏仁傑面帶自得,小聲說道:“小孩想出去玩,肯定是想找别的小孩玩啊。把孩子領來一塊兒玩就行。辛苦您幫忙照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