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群糊塗蛋早把我一輩子釘死了,按他們安排,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嫁給比我大好多的一個男的,再生好幾個男的,一輩子一眼望到頭,沒半點别的機會。就算有,他們也給我摁死了,他們就要我老老實實聽他們的話。
“我不同意,我就直接跑了。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咒我的嗎?他們咒我不得好死,說我這樣的不孝女,早晚死在外頭,連收屍的人都沒有。
“我高興極了,說正好,能死在外頭也比死在家裡這攤爛泥裡強!
“他們見我不在乎這個,又換了個法子咒我,說我就是圍着竈台轉的命,走到哪裡都一樣,走到哪裡都是這個命數,折騰也是白折騰,絕對沒有好下場。”
說到這裡她越來越激動:
“一群窩在山溝溝出不來的窩囊廢的還敢斷言我的命!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路神仙!有這麼大本事怎麼不先斷斷自己的命是怎麼越過越窮的!”
說着又沉下氣來,冷靜而堅決道:
“這裡當然不夠好。哪裡都不夠好。但難道我要把這裡當終點嗎?不,我要把這裡當踏闆。機會就擺在眼前。隻要它敢擺出來我就會去争。我要抓住每一個機會往前走,我要越過越好,誰都攔不住我!到最後,我要全世界都按我的心意改變!”
她擡起牛奶又是噸噸噸豪飲一通,然後一抹嘴,站起來,死死盯着前方,無比堅定道:
“我這輩子都不會認命的。認命就是認輸。我不會認輸,隻要給我個機會,我就會死咬住不放。我死也不回頭,我死也要死在往前走的路上!”
——死也要死在往前走的路上。
程之遙仰着頭,眼睛亮汪汪看着她。
頭頂的燈光照下來。女生剛好站在光暈中,背着光,形成一個頂天立地的黑色剪影。
好像一個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大将軍。
大将軍最後心平氣和,沉穩笃定地說:
“一直往前。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世界改變我,還是我改變世界!”
熱血而豪邁。
說完這些話後,她低頭,看見程之遙正亮汪汪望着自己,又故作老成道:
“跟你說了你也不懂。不過等以後,你就懂了。”
說着把那半盒牛奶扔回她懷裡,連帶着吃剩的半袋面包。然後虎虎生風地潇灑離去。
程之遙抱着面包和牛奶呆呆留在原地。
——隻要給我一個機會,我就會死死咬住。
——死也要死在往前的路上。
女生的話回蕩耳邊。
好一個打雞血的人。
程之遙熱血沸騰,感覺自己也跟着打了雞血。
女生措辭激烈,卻仿佛一道利斧,有劈開一切的氣勢,給她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她說不清自己心中的複雜感受。隻感覺,自己迷茫的思緒在緩緩聚攏,心中有什麼東西重新清晰起來。
——為什麼要往前走?
她打開面包袋,慢慢吃着面包,喝着牛奶。
這個問題,或許隻有繼續往前走,才能回答。
~~~~~~~~~~~~~~~~~~
在那之後,程之遙又走過了很多地方。
她已經不再是剛出來時那種天真無知的孩子,也不再會像第一次受到挫折時,那樣懼怕,不安,怨怼,無力。
這場流浪不再變得颠沛流離。她有意更換不同的工作,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場景,放下原先眼高于頂的傲氣,開始主動地,認認真真地,打量起這個世界。
她像水裡的一片樹葉,放棄了抵抗,隻是随水流淌,随波逐流,感受着這世間說不清道不明的潛在規則。
她看見街頭買菜的一家人,因為生活費的問題,丈夫兇狠地斥責着妻子,卻在偶然撿到一百塊時,一家人都立刻眉開眼笑,和和美美起來;她看見因為買了一點零食就被家長罵哭的小女孩,因為父親的工資上漲,于是終于被獎勵了夢寐以求的新玩具。她看見窮人的家庭總是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産生矛盾;而富人的家庭,總是那麼地優越而體面,斯斯文文,在高檔餐廳裡,透過一塵不染的玻璃窗,漫不經心瞥一眼人間疾苦,就繼續回頭對家人優雅得體地微笑起來……
金錢。是金錢造成的差異。金錢能讓愁苦變美滿,能讓苦難變笑顔。甚至能生死人,肉白骨……
是的。人活一世,圖的就是縱情高歌,恣意享樂。賺錢,賺錢,賺錢……隻有足夠多的錢,才能帶來足夠多的安全感……
——然而,這就是終極的答案嗎?
豐厚的物質,就是通往美滿人生的金鑰匙嗎?
不,還是不對……還是哪裡差一點……
她往更遠的地方走去。
她來到了全市最繁華的金融中心。這裡是全國最物質和夢幻的地方,每天有數以萬億的資金在這裡流淌,最頂級的金融人才和豪爵名流出入其中,西裝革履,步履生風,像是這世間最重要的人,在做着最重要的事。
這是無數人心中的向往,一個個成功、成名、成才的夢,漂浮在空氣中。空氣中都帶着美夢的香氣。
這也是最接近她曾經的夢想的地方——一個浮華、榮耀、所有的事物都被高高揚起在天上、不染纖塵的地方。
可是,可是……
——這裡真的能有她的位置嗎?
她看着那高聳的樓宇間出入的人群。那裡多數是男人,自由出入其中,意氣風發,仿佛掌握了全世界。而女人呢?哦,是的,女人都在邊邊角角的位置;女人穿着精緻等在門口,女人坐在副駕駛,女人挎在男人的胳膊上……
——哪怕她做到最好,最優秀。這裡,真的會有她的位置嗎?
她又往回看去。……
她突然看明白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哪裡都一樣的。哪裡留着的,都是邊邊角角的位置。
她開始回想,自己媽媽、老師、和那個女生說過的話。
——你要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聰明和努力不一定能帶來成功
——身後條條都是死路
——我死也要死在往前的路上
幾乎是一瞬間就頓悟了。
她忽然看清了自己身上所發生的全部幸運與不幸。
她的不幸在于出生在一個傳統而落後的小鄉村;她的幸運在于身邊有那麼多為她遮風擋雨的引路人。
她的不幸在于前行的方向依舊是一片尚未完全開墾,鮮少人踏足的荒地,多少先輩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止步于某一個節點上;她的幸運在于這一路的經曆讓她記起自己來時的路,并且為時尚且不晚。
人生處處是陷阱。聰明和努力不一定能帶來成功。因為有太多人沒能避開無處不在的陷阱。
那種陷阱是由社會、家庭,由有形的物質、無形的觀念……等等,共同構成的,意在将人引入一個早已固定、難以掙脫的牢籠。
它還有另一個更響亮的名稱——叫做命運。
心底開始生長出一種更紮實、更有力的東西。
過去那種非要跟身邊人争個高下的性格,那種孩子氣,幾乎是一瞬間就蛻變了。
一條新的路在她眼前緩緩展開。她忽然就找到了繼續前行的意義。
為什麼要往前走?不是與人比輸赢。
而是與天比輸赢。
——因為你不去改變世界,就要被世界改變。
~~~~~~~~~~~~~~~~~
程之遙最終還是回了家。
其實她已經決定回家好幾個月了,因為她已經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
但是她一直在猶豫,該以怎樣的方式回家。
她有點不敢面對媽媽。畢竟自己這樣孩子氣的消失,真的很過分吧……
最終,還是天意幫她做出了決定。
當時,她正在華海旁邊一座城市,一家破舊的黑網吧做網管。這家網吧主要顧客是周邊中小學的學生,上網也不用身份證登記。程之遙每天的工作日常,就是幫中小學生開關機,幫中小學生修理電腦故障,把打架鬥毆的中小學生拎着領子丢出去,然後利用工作空擋給中小學生做遊戲代練賺學生的零花錢。
一摸到電腦,她就有了用武之地。回家的路費也攢夠了,還有一筆小小的積蓄。
她身份的暴露得益于一次消防安全突擊檢查。當警察從天而降時,她正在煙霧缭繞的網吧,用着收銀台的電腦,翹着二郎腿,對着屏幕專心緻志搞遊戲代練賺外快。
網吧裡的未成年人四散奔逃魚貫而出。老闆不知所蹤。滿地亂接的插線闆一路火花帶閃電。她作為現場第一責任人,逃無可逃,義不容辭被提溜到警察局接受問詢。
萬萬沒想到一次消防整治行動,還能整治出一個未成年的失蹤人口。警局的工作人員管了她一餐飯,一邊打電話聯系她父母。
當馮秀芬出現在警察局,就看到一個又黑又瘦的少年,剃着個平頭,還紋着個大花臂,正背對着門口奮力扒盒飯,肩膀一聳一聳,肩胛突出。
馮秀芬恍恍惚惚走過去。
少年意識到什麼,轉過頭,迅速站起,羞赧地擦擦嘴,露出白白的牙齒,忐忑又不好意思地笑着,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她喊了一聲:“媽。”
馮秀芬當時眼淚就下來了。
這個從女兒失蹤後從沒掉過一滴淚的堅強女人,一邊仰頭望着女兒的臉,一邊顫抖着嘴唇流着淚,重重錘了她好幾下。
然後把人緊緊抱在懷裡,失聲痛哭。
已經近一年了。她已經找了她近一年了。終于,終于找到……
程之遙被媽媽的這種表現給吓到了,她急忙解釋:
“媽!媽你别哭啊媽!我錯了媽……這是紋身貼,一洗就掉的媽!媽你别哭了,我,我錯了……”
~~~~~~~~~~~~
于是程之遙就這麼被媽媽找到了,在華海旁邊的一座小城裡。
她辦□□的事受到了嚴肅的批評。鑒于當時她還是個未成年,并且沒有造成什麼社會危害,認錯态度也良好,因此警方隻是狠狠批評教育了一頓,順便進行了普法宣傳,就讓媽媽帶她回家了。
作為一個典型案例,她還上了當地的法制日報,那篇報道的題目叫做《15歲少女□□打工流浪一年,警方突擊檢查助回家》,真正做到了黑曆史代代詠流傳。
帶着寶貝女兒回到家後,馮秀芬幾乎要得了PTSD。
她從電視新聞和報紙上了解到,這叫叛逆青春期,就是成長到一定年齡心理波動就會很大,如果這時候不好好關心孩子的心理健康,輕則抑郁,重則自殺……
馮秀芬自責極了。她從來沒想過會有什麼心理問題,更沒有關注過孩子的心理健康。她想一定是自己給孩子壓力太大了。華海華海,自己從小就跟孩子提要考到華海,孩子果然就壓力大了!
她決心再也不提華海。去它的華海吧!隻要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長大就好!
她對寶貝女兒說,不要再想什麼華海了,媽媽那都是随便說說的,考不上也沒關系!
可是程之遙說,不,媽媽。我一定要再去華海。
馮秀芬愣愣看着眼前的女兒。她長高了,變黑了,餓瘦了。
她的目光不是那種目空一切的傲氣,而是變得很平和,很笃定。
我會去華海的。她說。下一次,我會堂堂正正,走到華海去。
回到家後,程之遙很快複學了。還好之前鄭老師給她辦的休學,讓她保留學籍,現在才能重新回到高中就讀。她還是回到了原來的班級,在教室最後面擺了一個座位,每天孤零零地坐在那裡,埋頭刷題。
競賽的事情因為這一年多的意外而受到很大的影響。高二的比賽時間已經錯過了,高三還有一次參加的機會,可那時就離高考非常近了。何況這種競賽需要高強度的準備。過去是競賽和高考兩條線讓升學有了雙重保險。可現在,隻能變成二選一的選項。
到底還是走了高考。
程之遙于是每天就坐在班級最後一排靠窗子的地方,沉靜地做題。
班裡的同學們對此議論紛紛。她離開時,高一開學還沒多長時間,跟同學們都不熟悉。現在突然回到原來的班級,班裡的同學對她的突然消失和出現,以及那不常見的發型,都覺得好奇極了。
曾經的年級第一突然就這樣回來了。實驗班的同學競争意識比較濃厚,總會試探到她面前,較着些勁兒,暗戳戳挑釁一下,搞搞心态什麼的。
可程之遙卻像大海裡的磐石一樣,自顧自坐着自己的事,絲毫沒受到流言蜚語的影響。
她泰然自若,我行我素,雲淡風輕。所有的試探和挑釁在她面前,似乎都激不起任何風浪。被她看一眼,仿佛就變成了清澈的小溪,任何小心思在她面前都無所遁形的樣子。
搞得大家都不怎麼好意思去招惹她了。
久而久之,她的身世和經曆被傳得愈發神秘和玄幻,再加上她對自己過去一年的經曆三緘其口,更是給了大家發揮想象的空間。
于是大家都知道了,高二實驗班有個女生,留着個平頭,聽說剛從監獄放出來,可能是因為打架;不對不對,其實她是□□大姐大,據說手底下管了好幾個幫派,掃黑進去了;不對不對,據說她在校外跟人打群架被逮起來了,蹲了一年大牢才放出來,打起架來那可是不要命的;也有人說她是亡命之徒,誰惹她生氣,她可就一刀子捅過去了……
程之遙帶着她獨特的發型和冷冽的表情行走在校園裡。學校裡不認識她的給她偷偷起名叫“高冷社會姐”,因為她長得真的很高很冷很社會;這名聲越傳越廣,越傳越邪門,全校都知道她的名号了,誰都不敢惹她。她在食堂一出現,擁擠排隊的人都要如摩西分海般散開,給她留出位置;食堂打飯阿姨都被她的氣勢所震驚,以至于要給她的飯多澆上一勺肉……大家都知道XX班有個高冷社會姐,剛出獄,千萬不要去惹她!
程之遙端着餐盤,看着周圍退避三舍的人群,還有盤子裡冒尖的小炒肉,略微無語。
自己也沒有那麼兇吧……就是最近在忙着補課,話少了點。她畢竟缺了一年的課程,忙于補課沒有注意跟同學們聯絡感情,不至于這樣吧!
自己當初為了顯得不好惹而留的平頭也變長了啊,怎麼還覺得她兇呢?
望着盤子裡冒尖的小炒肉,她聳聳肩。
順其自然吧。
接下來的日子,關于高冷社會姐的消息更是屢屢跌破眼鏡。什麼“高冷社會姐月考拿第一啦!”“高冷社會姐期中考拿第一啦!”“高冷社會姐模考拿第一啦!”“高冷社會姐二模拿第一啦!”“高冷社會姐……”
衆人對她的态度,也從畏懼到驚詫到不服到逐漸服氣到心服口服。
大家紛紛議論說高冷社會姐改造挺好,缺了一年課成績還這麼好,看起來是真的改過自新了。
這個“曾經在監獄裡蹲了一年出來後又狠狠拿第一”的高冷社會姐的故事,也就成為了一種校園傳說,在學校的每一屆學生中口耳相傳,代代傳承。
某種程度上也是實現了她當初所期望的傳奇。
隻是程之遙對這一切再不關心了。
她好像整個人都沉下來了,變得很穩,有種說不清道不明沉甸甸的笃定。
高考最後一科鈴聲響起。她停筆,坐在座位上,往窗外望去。
窗外,蟬鳴初夏,綠樹成蔭。已是人間又一年。
她緩緩呼出一口氣,露出些微笑意。
華海。她還會過去。她一定會過去。
這場冒險不會停止。
前方即使荊棘滿地,她也要繼續向前。
因為前行本身,就是人生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