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趟去往遠方的列車到底沒有把母女兩人帶走。在發車前一刻,程木匠出現在站台上,拉拉扯扯着把人攔了下來。最後火車開了,馮秀芬錯過了這班車。她想也好,還有好些事沒處理完呢,便抱着孩子繃着唇回到家。
然後态度堅決地提出了離婚。
程木匠大為驚愕。他是萬萬不想離的。他本來也就是受人鼓動開始要些所謂“男人的面子”擱那死作,要學着别的男的在家逞逞威風當當土皇帝。現在家都沒了還當什麼皇帝?他如同醉了一整年突然酒醒,整個人心頭開始泛起悔意。
離婚這件事驚動了娘家,因為程木匠出去找人時,一直找到了馮秀芬娘家去。他本以為除了去娘家還能去哪裡呢?沒想到馮秀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了火車站。
程木匠是真被吓到了。他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大,她會如此堅決,如此不留餘地。他終于清醒過來,褪掉那層即将長出的大男子主義的皮,也不再瞎作了,戒了跟那些人打牌,跟她保證會專心過自己的小日子。
馮秀芬不為所動。
娘家人終于也浩浩蕩蕩趕來了,坐了一屋子一院子。周圍趴滿了村裡看熱鬧的人,牆頭一個挨一個全是腦袋。
本以為馮老漢會叉腰看戲,沒想到馮老漢此時竟拿出娘家人的架子,給女婿開批鬥大會,做出一副要給女兒撐腰的正義模樣。
隻不過到了最後,落腳點還是慣常勸和,好了好了,這點事,還能離咋滴?
又問買的車票錢還能退不?好久沒回娘家看看了,孩子也會走了,沒事來娘家逛逛呗?
馮秀芬理都不想理。
孩子放在遠離人群的屋子裡。她坐在人群的包圍中,心神鎮定,主意也打定了。
她表示,能過過,不能過離。
她現在已經不害怕也不愁苦了。有什麼好怕的,路在腳下,往前走呗。本來結婚就是想擺脫一堆累贅的。要是再新添個累贅,那還不如自己單過呢。
她可從不鬧着玩。
因為她如此态度堅決,人群鬧哄哄地一齊開始批鬥程木匠,讓他道歉。這裡的價值觀就是這樣,如果一把鼻涕一把淚哀戚戚地向别人哭訴苦楚,那麼大家隻會勸着體諒丈夫的難處,忍忍罷,忍忍就過去了;而如果确實是不想過了,那大家反而會按着男方頭道歉。
畢竟在這裡,離婚簡直跟天塌下來一樣。
在人群的批鬥聲中,程木匠把頭低下,道着歉,态度良好,重新恢複了老實巴交的模樣。
于是人群松了口氣。然後開始對馮秀芬施壓,你看他都知道錯了,行了行了,湊活過呗,還能離咋滴。
就是這樣。離了婚,所有人天都要塌了。
在周圍這種玩命的撮合下,馮秀芬這個婚到底沒離成。
日子似乎又恢複了從前模樣。隻是,她這次想明白了。跟男人也就搭夥過日子,别指望真心換真心。這種糊塗人,不壓着點就發飄,外人說兩句就跟着轉,不給點顔色看看就真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
所以首要解決的,是家庭權力的問題。
男人當家,雞犬不甯。馮秀芬表示,從今天起,這個家,得她說了算。家裡的錢,也得她來管。要忙什麼活,兩人一個也别想偷懶。
程木匠已經徹底老實了。點頭唯唯。
于是日子基本和諧穩定了下來。馮秀芬重新投入了她火熱的承包地事業中去了。
這次離婚事件也重新建立起了馮秀芬與她爹的鍊接。馮老漢年齡漸長,人也愈發慈眉善目了。見再無正當理由掌控自己大女兒,他一改過去那種火爆脾氣,開始采取懷柔政策,每次見到馮秀芬,總會念叨着“人情就是你來我往滴,今天你提點東西到我家,明天我提點東西到你家,斷什麼都不能斷親……”讓她沒事就帶着孩子回娘家坐坐。
馮秀芬最初也會帶孩子回娘家。但馮老漢總會話題繞到讓她沒事給娘家弟弟幫襯幫襯這件事。馮秀芬冷臉表示自己現在又要搞承包地又要看孩子,沒錢沒時間,怎麼幫襯。馮老漢很是不滿,忍不住又開始嘴賤,指指點點,指着她懷裡的孩子說“丫頭片子有什麼用,寶貝得死緊。這麼想生不如多生幾個男娃,你看你幾個妹妹現在都有好幾個兒了,人家該給娘家幫忙還是回娘家幫忙……”
從那以後馮秀芬就極少帶孩子回娘家了。每次她對爹的态度緩和點,她爹都有辦法讓她想起這個家是有多晦氣。
她表示自己隻打算養這一個女兒。
馮秀芬隻要打定了主意,誰來說就都不管用。
她抱着懷裡的孩子想,她爹費盡心思把自己養成了一個血包,就等着找機會把自己吃幹抹淨,自己怎麼會如他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