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時分。
李衍悶悶地跟奶奶手牽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奶奶,”他沮喪地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為什麼我總是跟别人不一樣。我跟全世界都不一樣……”
奶奶停下來,揉揉他的手,問他是在學校裡遇到了什麼事。
“别的男生都很愛說髒話,搞惡作劇,可說髒話是不好的。惡作劇也是不好的。”李衍悶悶地說,“但是大家卻因為我沒有做這些事而笑話我……我跟全世界都不一樣,是不是我做錯了……”
李衍覺得奶奶應該會像老師一樣,先表示說髒話和惡作劇是不對的。然後再讓他學會融入集體,融入小夥伴,敞開心扉多多參加活動,多跟同學們交流……
這樣的話,他聽老師說過好多好多次。
沒想到卻聽到奶奶很笃定地說:
“不是樂樂的錯。是這個世界錯了。”
李衍驚訝地睜大眼睛。
“世界也會錯嗎?”小小的孩子仰頭問。
頭發花白的老人在陽光下,笑眯眯地看着他。
“世界當然有可能犯錯。但是世界也一直在改錯。所以,世界也在變得越來越好啊。”
小小的腦袋,努力理解着這句話:
“所以,所以我應該怎麼做……”
老人蹲下身,雙手捧住他的小臉揉了揉:
“做你自己認為對的事吧。隻要問心無愧便好。”
做你自己認為對的事吧。如果你做的是對的,卻被世界所不容。那就是世界錯了。無需改變自己。需要改變的是這個世界。
李衍記着奶奶的話。從那以後,他還是沒融入過任何一個男生小團體。但是他再也不覺得失落了。
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什麼。與被排擠的孤獨相比,他更不想變得跟這些又髒又臭,滿身壞習慣的男生一樣。
所以當聽到他父親用充滿權威的聲音說,要讓他适應環境時……
李衍心裡偷偷地想,原來父親也隻是一個,會犯錯,會糊塗的普通人啊……
當權威的濾鏡破除,他便注意到更多。比如說,當有心裡話想跟親近的人分享時,父親雖然總是會很耐心很慈愛地笑着聽,但總讓人感覺他沒在聽,因為他的回應總是那麼反複幾句:嗯,好,不錯,哈哈……或者是聽不了幾句就說有事讓他自己玩去。李衍以為這是因為父親很忙,可後來發現,其實父親甯願自己一個人打高爾夫,也不願意聽他說話……
于是李衍也就慢慢開始不怎麼跟父親說心裡話了。
雖然缺乏心靈層面的交流。但父親又格外關注自己的一舉一動。
李衍依舊認為,父親是很愛自己的,隻是偶爾會犯糊塗。畢竟除了父親,世界上還有哪個親人,能如此重視自己呢?
直到17歲……
高二暑假。父親把李衍叫來身邊,問他對未來有什麼規劃。
李衍不好意思地說,自己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所以還是學鋼琴吧。他從小就學這個。
父親盯了他半天,慈愛地笑了笑,然後面對面,洋洋灑灑給他講了一堆大道理。從古到今引經據典,王侯将相帝王心術……
李衍聽得走神了幾度。然後終于,父親總結了一下。
李衍終于聽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從計算機和商科中選一個學。爸爸會幫你申請國外的大學,等學成歸來進入集團鍛煉,或者自己創業。不論哪個方向,爸爸都會支持你。
李衍說,爸爸,我已經嘗試很多次過,我根本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我還是學音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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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爸當時說什麼嗎?他說,你還不明白?我養你這麼大,不是為了讓你學那種虛無缥缈的音樂的。我是為了讓你有點志氣,讓你有點男子漢的出息跟樣子,知道自己什麼身份該幹些什麼!”
“我根本沒有想到我爸會這麼說,整個人都驚呆了。回過神我就也帶了點氣,我說我不是被你養大的。我是被我奶奶養大的。”
“我爸爸突然暴怒。他說你就是小時候被你奶奶給教養壞了!”
說到這裡,李衍激動起來:
“他怎麼可以那麼說我奶奶!我奶奶是這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在我小時候他幾乎都不出現,是我奶奶一直照顧我。我奶奶照顧我的時候,他在哪裡!”
程之遙也吃着薯片啧啧搖頭:
“就是說啊!孩子又不是他懷的生的,孩子最難養的時候他沒照顧過一點讓老人家照顧,他什麼力都不出,孩子長大了他知道接回去了,還怨人家養得不好。怎麼有這樣的道理呢?”
李衍心緒久久難以平複:
“我奶奶是這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我不允許任何人诋毀她!我跟他吵起來了,過程中他說了氣話,他說,你怎麼沒有一點進取之心,性格如此綿軟,根本不像個男子漢,要是知道你被養成了這副樣子,我根本不會接你回來!”
“我真的第一次聽他說這種話。我就很難以置信,問他,所以說,如果早知道我達不到你的要求,你根本不會接我回來,對嗎?”
“他非常幹脆地承認了說,是!如果不是覺得你是個男孩還有點出息,根本不會讓你回來。子承父業,你這副軟弱無力沒有目标的樣子,根本不像我的兒子,甚至不像個男人。你還有什麼價值!”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這些話。就好像,他這些年對我的好,不是因為愛我,隻是因為,隻是因為某種東西,某種對他有價值的東西……一旦這種價值失去了,他就會,立刻放棄我……對我全部的感情,都會收回……”
“然後我就哭了。我覺得我不應該哭,這樣很丢臉。但我忍不住,眼淚一直流,哭得很傷心。越哭他越暴怒,指責我就知道哭,指責我接受了他那麼多的投入,卻不思進取,沒有一點長進,說我不孝,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說在我身上花的心思最多,而我卻完全辜負了他在我身上花的時間和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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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李嘉豪在哭泣的少年面前走來走去。他拒絕承認這是自己的兒子。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所有的投入都化為了泡影。自己兒子都被女人給養壞了,養得跟這小子那個臭脾氣、沒腦子、滿心滿眼都是什麼音樂什麼浪漫之類的狗屁想法的媽一樣,完全沒有一點男人應該有的樣子!
李衍已經完全崩潰。他哭得宛如八月的大暴雨,哭得稀裡嘩啦哭得肝腸寸斷,哭得李嘉豪的火氣蹭蹭往上漲,恨不得原地掐吧死他。
最後李嘉豪扛着耐心坐下,對李衍說,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我不會讓你繼續學音樂的,那玩意學多了腦子有問題。國外學校申請流程不用你操心。你隻要聽安排做好你該做的事,有點男人樣就行。
李衍勁頭上來了。他哭喊着表示我絕對不會讀商科或者計算機的,我就要學音樂就要學!
李嘉豪更加暴怒。他開始曆數這五年在李衍身上投入的種種資源,花的心思,花的錢都已經高達兩三千萬了……
李衍當時還沉浸在某種類似于“癡心錯付”的情緒中。可能潛意識裡還渴望一些類似于“追娃火葬場”之類的奇怪東西。絕望了一下,但又沒完全絕望;心死了,但又沒完全死。總之很奇妙,很複雜。
得益于大衆傳媒在親子關系中的挖掘,這種“我喜歡的專業和父母逼我選的專業不一緻”之類的戲碼已經在無數家庭上演了無數次,劇本基本已經是固定的了,其背後傳達的邏輯也是固定的,無非是父母含辛茹苦養大你不容易,刀子嘴豆腐心,雖然看起來專制獨裁,但讓你選不喜歡不适合你的專業也隻是因為他們思想的局限,其實他們根本上還是為了你的未來對你嘔心瀝血内心還是很愛很愛你的……之類的潛台詞。
于是李衍接下來說的話,都是基于“我爹還愛我”這個大前提來說的。
我爹還愛我。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一個毫無辦法的老父親,笨拙地采取一切手段想把他的寶貝孩子逼回自己身邊罷了。
李衍哭着說,怎麼會有兩三千萬!自己被接回來總共五年的時間,哪裡能花得完兩三千萬!你虛報了數字!你就是想控制我!
李嘉豪憤怒地冷笑着說怎麼就花不到兩三千萬,準嗎,你确定嗎?如果确實兩三千萬你怎麼說?
李衍有些不服,賭氣似地說,那你把賬單拿出來給我看啊!
李衍承認自己在說氣話。爸爸當然拿不出什麼賬單來。但是吵架就是要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吵下去,吵到聲嘶力竭失去理智,到最後大家抱頭痛哭說I love you,I love you too,然後像每一個合家歡電影般大家彼此體諒,happy ending,全劇終。
沒想到他爹聽了這話,轉身就去了書房,回來時腳步虎虎生風,直接把一沓清單重重摔在他面前的茶幾上,然後拿起其中一張,坐在他面前,開始一條一條指着上面的明細,念給他聽。
李衍的眼淚止住了。
一切猶如夢境般變得不真實。他看着眼前的父親。
不。這不是父親。如此陌生的一個人,當指着賬單上面的數字一條一條念時,既冷靜,又瘋狂。眼裡的光,堪稱興奮。
念完一頁後,李嘉豪看向對面的人,對他呆呆的表情很滿意。他帶着解氣似的暢快,把單子甩到李衍面前。
讓他自己看。
李衍木然地拿過來,一張張翻看着這些清單。
裡面大到給他請的私教費,給他買的每一台琴,小到過年去他奶奶家時,給他買的玩具和零食……
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精确到小數點後兩位。
李衍突然一陣惡寒。
頭腦還沒有搞清楚這份賬單的存在意味着什麼,眼淚已經先一步湧出了眼眶。
他挂着淚,呆呆擡起頭,看着對面的人。
對面的中年人帶着勝利的解氣的笑,沉醉于自己的豐功偉績。
——自己看清楚,到底是不是欠了我這麼多錢?還有什麼話好說?
李衍又低下頭,看着手裡的賬單。
淚水一滴一滴打在紙上。
從那天起,他才知道,原來連感情,都是可以量化的。
親情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