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的心重新安定了下來。
爸爸這樣地愛他,他當然也完全信任着父親的安排。李衍從幾歲起就跟着奶奶學琴。但是他中學階段沒有像他從小認識的那些學琴的同齡人一樣去音樂附中上學,而是去了綜合性的高中,聽爸爸的話學了理科。
文化課不是他擅長的。但那麼多名師上門輔導,朽木也能雕出花。李衍的文化課不算頂尖,倒也不差。
當然,他在鋼琴方面的學習也沒有斷掉。因為爸爸是那麼地愛他。爸爸會給他買非常昂貴的鋼琴。過去他跟着奶奶學習鋼琴。現在奶奶不在了,爸爸會給他請很多很好的鋼琴老師給他指導。雖然這些名師所提倡的方法,總是跟他奶奶教他的有所沖突。
家裡舉辦宴會的時候,爸爸總會讓當着滿座賓客,演奏一曲拿手的鋼琴曲。然後在賓客驢頭不對馬嘴的交口稱贊中,父親舉着酒杯笑着,滿意地收獲“教子有方”的贊美。
他像一塊石材被父親握在手裡精細地雕刻着。父親心裡有一個理想的模樣。父親想把他雕刻成那個理想的模樣。雖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但是他會努力變成那個理想的模樣。
因為父親是那麼地愛他。
李衍害怕看見父親的笑容消失的樣子。
是的。父親的笑容經常會突然消失。就像他當初說自己想留在奶奶身邊那樣。就像他說他不喜歡父親送給他的玩具那樣。
他的父親也是花了一番心思,比如說讓他接觸各種理科的知識;比如讓他去實驗室做實驗;比如帶他四處旅行,與各種各樣的人攀談,鍛煉他的交際能力;比如在開會時也要帶着他,試圖引起他在某些方面的興趣……
當他對這些東西稍微表現出失去興趣時,父親那慈愛的笑容就會突然消失。
父親從來不會直接對他表示不悅,或者指出他的錯誤。但父親會用消失的笑容告訴他:你做的不夠好。
于是李衍必須集中精力,更加努力地去追逐,才能讓父親的笑容重新出現。
但隻有李衍知道,這些令人不感興趣的東西,就像葉片上的水珠,排排從他面前滾落,卻沒有一滴滲進他的心裡。
音符才是他熟悉的東西。他會乖順地去嘗試他父親安排的每一項活動。但隻要安靜下來時,他就會躲進音樂的世界,盡情徜徉,得以休憩。
于是父親笑容消失的次數越來越多。
李衍總是摸不清,父親想要一個怎樣的自己。
有一天晚上,父親回家很晚,帶着酒氣。
那時候大家都睡了。家裡的家政人員也沒起來。父親一個人,靠在沙發上,沒有往日的意氣風發,看起來很疲憊的樣子。
李衍當時正坐在鋼琴旁,想着心事,正好看見這一幕,便給他搭上薄毯,然後去熬了一碗醒酒湯,喂給父親喝。
父親睜開眼睛。
“是你啊。”他說,接過醒酒湯,聲音疲憊,“這麼晚還不睡。”
然後邊喝醒酒湯,邊開始問李衍一些日常的功課之類的。
喝完後,父親開始喊幫廚的阿姨,說讓再熬一碗來。
喊了幾聲都沒人應。李衍說不用了爸爸,這一碗就是我做的。廚房還有,我再給你盛一碗吧。
誰知父親一聽,臉色立刻變了。
他把碗狠狠頓在茶幾上,罵道:
“沒出息的東西!誰讓你做這些的!”
這讓李衍感到意外,和刺痛。
他愣在原地,彷徨,手足無措。
然後父親就把家裡的傭人都喊起來,暴怒地訓斥,扣了一個月工資。
李衍感到委屈和不解。為什麼平時慈愛的父親,會因為他的一碗醒酒湯,如此暴怒。而且這也不關旁人的事啊……
父親總是生氣。但為什麼生氣。父親不說。
後來李衍練琴的時候,有時回頭,會發現父親就站在背後不遠處,觀察着自己。
李衍讪讪地停下了手頭的事,有些忐忑。
父親走過來,還是和顔悅色的。
“衍衍長大以後,想做什麼呀?”父親帶着慈愛的笑容,問他。
“我不知道。”李衍挺不好意思地說,“我除了彈琴,想不出要做什麼。或許,或許我應該繼續彈鋼琴吧……”
父親的笑容再次因為這句話消失了。
李衍愈發忐忑不安。
片刻後,父親突然笑了一聲。
在李衍還沒有辨别出這個笑聲意味着什麼的時候,他的父親就已經雙手插兜,轉身離去,撂下一句:
“鋼琴隻是陶冶情操的工具。男孩子還是早點确立志向才好。”
當腳步聲登上樓梯時,父親的聲音再次遙遙傳來,像是一句随意的閑談,又像是來自天空的旨意:
“不要總是待在屋子裡彈琴。沒事多活動活動,跟朋友們出去玩玩。”
于是李衍就忽然多了很多“朋友”。
這些同齡的男生,一個個都很活潑開朗,笑容陽光,充滿了陽剛之氣。他們圍在李衍身邊,熱情地問東問西,拉他出去打球。
李衍有些無所适從。
他不善言辭,但卻直覺敏銳,能一眼辨别出,熱情笑容背後,那些被隐藏的惡意。
李衍從小就會被同齡男生集體孤立排擠。而現在這些同齡的男生,雖說對他友善得不像話,但眼神卻跟那些排擠他的男同學沒什麼不同。卻偏要作出熱情的模樣,跟他勾肩搭背,稱兄道弟。
好虛僞。
李衍天生不受同齡男生歡迎。他也不喜歡同齡男生。現在這些新朋友,個個家世顯赫,教養良好。但在大人們消失時,他們也會不時飙出幾句髒話口頭禅,還有低級的黃段子。仿佛髒話和黃段子就是各個階段男生的本體。如影随形。
當然。和過去那些男同學不同的是。這些新朋友世故和圓滑也讓李衍吃驚。他們總會在天真的談話中,穿插着對股票、基金……等等的了解,坦然談論着各種潛規則,和各種奢靡的玩樂,稚嫩的臉龐卻早早出現了故作老成的神态。
他們還有自己固定的小圈子,拉幫結夥,分享點“好玩的東西”,譬如抽煙,喝酒,去夜店一擲千金……真是好不熱鬧。
這些人圍在李衍周圍。自然也要帶他進入他們的“小圈子”。
李衍讨厭抽煙和喝酒。一次,一個男生神秘兮兮帶來一包煙,給大家偷偷分享,說這是好東西,“不一樣”。
他們熟練地吞雲吐霧。還勸李衍來一根。一根沒什麼,很爽的,試試吧。
在滿屋的煙霧中,李衍聞到一種又臭又香,很油膩的氣味,讓他感覺想吐。他趕緊捂着鼻子跑開了。
還有一次,他被其中一個男生邀請去他家玩。
“給你們看個有意思的。”門窗反鎖,窗簾緊閉的卧室裡,這個男生神秘地說着,按開了遙控器。
然後李衍就驚訝地看見,對面的屏幕上突然出現的糾纏在一起的赤//裸人體。
他面紅耳赤地迅速拔掉了電源。
“這些是不好的東西。你們以後也不要再看了。”他很反感地對這些人說,然後打開門,走掉了。
他要回家去練琴了。
“切。裝什麼……真不像個男人……”
有人像是憋不住了似地在他背後嘟囔着。
李衍自此就徹底疏遠了這群人。他感覺這是比過去那些排擠孤立他的男同學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是更惡劣、更惡心,也更危險的一群人。
他重新回到了音樂的世界,幹淨的,明澈的,同時也是孤獨的。
不過還好。這世上還有父親愛他。他不是孤身一人。
可是父親知道他和那群人疏遠的原因後,給出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我跟我爸說我不想跟他們一起玩,我爸就說我太孤僻,太不合群,要學會與别人建立健康的關系……我就說我跟那些人合不來,沒有共同的愛好。我爸竟然說讓我跟他們多學學,一起踢踢球什麼的,愛好是可以培養的。我說為什麼要讓我向他們學習,難道他們背地裡抽煙說髒話看不雅視頻就是對的嗎?我爸說那當然是不對的。但那不是頂重要的……我問什麼是頂重要的,我爸說适應環境才是頂重要的。不要讓環境适應人,而是人要适應環境……”
适應環境是頂重要的。
李衍沉默了下來。
他的沉默不是出于對這句話的理解和認同。而是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記得那是二三年級的時候。集體生活帶給他的快樂記憶總是很有限。不知何時,女生和男生之間的差距越來越明顯,女生跟女生玩一堆,男生跟男生玩一堆。男生也越來頑劣,總是玩鬧得一身髒兮兮的塵土和汗;還有早熟的男生,已經開始有髒話口頭禅,聚在一起講黃段子然後大笑,和看誰不順眼就要集體霸淩的習慣。
老師對此也見怪不怪,頂多口頭批評教育幾句。大家普遍認為這是男生的天性使然。女孩子天生就該文文靜靜的,男孩子嘛,腦袋靈活,頑皮好動一點,很正常。
在這樣的環境中,李衍也愈發顯得格格不入。
他本來就比同齡人矮上半頭。再加上白白嫩嫩,還很文靜很愛幹淨,總有人說他不像男孩子。這種與衆不同,已經足夠成為被那些男生集體霸淩的理由。
但因為奶奶的保護,和坐在教室前排,得以得到老師的重點關注。李衍并沒有受到什麼嚴重的霸淩。
隻是被孤立了而已。
李衍交不到什麼朋友。男生總是奚落嘲諷他臉白的小矮子乖乖仔;作為一個男生他也不被女生群體接納。
他是一個不屬于任何群體的人。每天一個人做自己的事情。很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