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不大好,總是咳嗽。”九郎喏喏答道,他還是挺怕陽七的。“生十四時傷了身,半夜經常腰疼得一身冷汗,阿父還不讓說。再加上半個月前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快足月的十五滑胎了。阿父說,以後怕是生不了了。”
陽七聽後頓了頓,道:“生不了也好。”
姐弟兩人默然半晌,陽七想起山洞附近的事,便問道:“你前兩天有來山洞找我?可是為了這事兒?”
九郎愣了愣,連忙擺手,“我哪敢呀,我連村子都不敢出,哪能去那麼遠的地方?”
陽七心中存疑,卻沒再往下說。她點點頭道,“那你回吧。若有事就在村口木樁上留記号,我下山時見到就來尋你。”
九郎點點頭,看上去像有話要說,又強自咽下去。“那阿姐也保重。我和阿父偷偷做了兩雙鞋,山上冷,你、你穿。”
說着把一個小包裹塞到陽七懷裡。
“阿父總念着你,擔心你一個人過沒鞋穿,就讓我每早出門打水時都帶着。”
陽七捏了捏,鞋底編得厚厚的,不知阿父和這小子廢了多少工夫。她把鞋子收進懷裡,想了想還是開口問道:“你自己可還有事沒說?别瞞着我,我都看出來了。”
九郎從小最怕這句“我都看出來了”。百試不爽,每次都能把他憋在心裡的小秘密詐出來。
他偷偷掀起眼皮看了陽七一眼,陽七眼睛一橫,九郎下意識打了個寒戰。
“就是……就、就是……”
九郎吭哧了半天,終于肩膀一垮,重重地歎了口氣。之前強裝出來的精氣神也散去大半。這麼看起來,他又和村裡絕大多數每日掙紮在生活裡的村人沒什麼不同了。
“前兩天我偷聽到大姐和阿母商量,要把我嫁給村東的岐母家。你知道,她家隻有一個傻女兒,兒子生得倒是不錯,八姐喜歡就想讨過來。可人家說,不需要聘禮,還可以再送五斛黍,但他們要用我來換親。”
村東岐母家的兒子的确生得不錯,那家寵傻女兒也是寵出了名的。五斛黍對村人來說不是個小數目,差不多一戶普通人家節衣縮食好幾年才能積攢下來。再加上他們家的兒子,若是正常出嫁,彩禮絕少不了的,怪不得母親會心動。
不過大姐會操心八妹的婚事,這倒是少見了。從小到大她都是自己吃飽就不管别人死活的。
“行,這事兒我知道了。”陽七趕狗似的沖九郎揮揮手,“你快回去吧,耽誤了朝食阿母又要發火。”
九郎擡眼看看日頭,連忙“嗳”了一聲,挑起扁擔就跑。跑到一半定了身,回頭時,卻是流了滿臉的淚。
“阿姐,我、我不想嫁。”
陽七站在晨光裡,眉目冷淡。少女尚顯稚嫩的面容上過早地刻上了風霜的銳度。她支着一條腿,不耐煩地揚揚下巴,讓他快滾。九郎癟了下嘴,抽抽噎噎地挑着扁擔,鼻涕幾乎流到嘴巴裡。他聽話地垂下腦袋,聽話地拖着腳步,聽話地走遠了。
他又變回了縮在殼子裡逆來順受的好弟弟,好兒子。剛才的那句話,大概是他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勇氣說出的“不想”。
看着弟弟的背影,陽七不知在想些什麼。直到村裡漸漸傳來喧嚣聲,應是家裡用完朝食,要開始下田準備春耕了。陽七背着背簍,到大屋給田監交了稅供。這次回村她打算見見公子澶。這時候他應該還在做工,通常要到深夜才能找到機會見面。陽七看看天色,打算先找個地方,把這天混過去再說。
她昨夜裡打着火把在山裡逛了半宿,今晨天未亮就下山來,此時正困得眼皮打架。村西田地附近有個空谷倉,往年秋收後暫時把打來的糧食貯藏在裡面,等王姬府派人統一運走。此時早過了儲糧的時候,谷倉裡空空如也,别說是人,連隻耗子都懶着光顧,倒是個補眠的好去處。
陽七循着記憶找到谷倉。谷倉三人多高,地上堆着幾堆零零散散的稻草。陽七窩在稻草裡,就着涼水啃了幾口豆餅和肉幹。本來想枕着草堆睡上一覺,怎知長年行走野外,神經緊繃,在陌生環境裡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着。隻能認命地爬起身,擡頭瞅了瞅隐在黑暗裡的屋梁,抱着柱子默默爬上去找了個隐蔽的地方躺下。
這才有了睡意。
不知睡了多久,陽七被一陣輕微的窸窣聲驚醒。她瞬間從淺眠翻身坐起,警覺地看向谷倉入口。
不多時,一女一男兩人拉拉扯扯地走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