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坂山很大,山連着山,山脈連綿不絕。陽七先從村人走熟了的大路找起,找到太陽徹底落山也沒個影子。看了看天色,陽七胸口一沉,心知自己怕是找錯路了。
此時山上已漸漸傳來野獸長嗥,陽七在原地站了半晌,一咬牙,還是拐上平日村民上山打柴時用的小道。
天空漸漸聚起烏雲,陰沉沉的一片。山中似乎比村裡天黑得更早,沒走一炷香就黑得看不清路。陽七蹲在地上,用石頭打出火星,又小心翼翼地點起沾着松油的枯枝,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林子深處裡走。
拜經常逃家所賜,這座山對陽七來說并不陌生。她舉着比手臂還長的自制火把,猴似的在錯綜複雜的林間小徑上穿行。間或蹲下身趴在地上,從被踩倒的野草和泥土中試圖發現母親走過的痕迹。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稷坂山徹底化為一團漆黑的墨影,陽七才從林間穿過的微風中,聞到一絲隐約的腥甜。
她認得那種腥甜。
舉着已經燒剩短短一截的火把,陽七在昏暗的樹叢中站了好一會,終于擡起腳步,踉踉跄跄地走向此行的終點。
那是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橡樹,橡樹冠蓋繁盛,故而樹下幾乎沒生長什麼野草。陽七轉過山石,一眼就看見了自出生起,僅有一面之緣的十三妹。
她幾乎記不起那孩子出生時的樣貌。似乎和所有陸續降生弟妹一樣,伴着父親的慘嚎和鮮血,皺皺巴巴,又髒又醜,在那個僅有茅草搭成的陋室裡發出怯懦的第一聲啼哭。
那天她似乎和九弟一起上山采野菜和蘑菇,還運氣很好地打到一隻肥碩的山兔。她想着把食材偷偷煮成肉糜給父親送去,背着母親大姐和五兄幾人。這樣父親産後不至于隻能食谷糠拌成的殘羹冷炙。
她想得很好,以至于在山裡耽擱的時間長了些。結果回到家就看見母親揪着父親的頭發把他拖下産床,對着他的肚子又踢又踹,口中污言穢語,而産床邊放着連臍帶都尚不及剪斷的她新生的幼妹。
大姐沒在家,五兄和八妹又不知躲去哪裡。十二妹才是剛會爬的年紀,懵懵懂懂地縮在牆角,被打罵聲吓得大聲嚎哭。陽七拎起竈台旁的燒火棍,對着母親後腰就掄過去。
母親被打得踉跄幾步,回頭見是陽七,于是松開拽着父親頭發的手,操起擱在地上的石刀。
見母親動了刀陽七不敢再留,她像每次逃家一樣輕車熟路地從半掩的柴門竄出去,穿過狹小/逼仄的院子,跳過籬牆,一頭紮進林深路險的稷坂山。
她知道母親被氣得夠嗆,操刀追着她罵罵咧咧地跑了将近半個時辰。估計等回家時,也沒力氣再打阿父了。
陽七在林子裡躲了七八天,過得野人一般。後來被幾隻胡豺盯上不得不退回村子,險些被活活餓死。直到今天親眼見到那一場生離死别,看到橫死田間的年輕父親,她的雙腳突然帶着自己回家了。
然而沒想到,尚未入家門,便見到如今這一幕。
高大繁茂的橡樹下,零星散落着嬰兒的殘屍。有的是被啃得隻剩半邊的手掌,有的是拖拽出數米的腸子。最大的一塊是破碎的頭骨連着一根光溜溜的脊柱。似乎連肋條都被野獸咀嚼着吃掉了,隻剩下一指粗細,粘着血肉和白漿的殘骨。
陽七嘴角抽動了幾下,腿一軟癱在地上。連續幾個時辰的跋涉早就耗光她的體力,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剛滿十歲的孩子。
林間傳來野獸此起彼伏的嘶号,像是黑暗中永不停歇的生死角鬥。陽七掙紮着從地上跪坐起身,手腳并用地爬向她的幼妹,用衣擺兜起一地小小的屍骸。
回村的路那麼長,那麼長。
天上無星無月,仿佛這片土地,這個貧窮的村落,這些在死亡中掙紮的貧苦百姓,生來就該這般不見天日地走下去。直到餓死,直到被野獸吞噬,直到被權貴一時興起殺戮取樂,直到母女相殘。
陽七兜着尚且溫熱的一團血肉,心想,這輩子,她就要這麼過了嗎?
渾渾噩噩地走下山,陽七一時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麼活下去,一時又覺得,自己什麼都改變不了。等到回過神,才發現下山時走岔了路,不知怎的拐到村牧關押奴隸的奴棚附近。奴棚平日給做工的奴隸居住,男居西側,女居東側。因為當下女奴獲俘後都會被閹割以絕後嗣,故而奴棚每年兩次還會向附近的佃民開放配種。
年幼時陽七曾因好奇偷偷跟着大姐和母親來過幾次,村牧心情好時也會帶着村裡的女孩兒們參觀奴棚,說隻好好幹活,讓王姬和她老人家滿意了,等長大以後她們也能睡這輩子做夢都碰不到的上等人。
天上的烏雲積攢了整個晚上,到黎明前終于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遠處村牧居住的大屋裡傳來喝酒尋歡的聲音,應該是村牧在宴請遠道而來的武官士卒。西邊奴棚裡靜悄悄的,恐怕大多數男奴都被拉去招待兵士。按理說像稷坂村這樣的小村落是留不住貴族公子這種奴隸的,八成會跟着女武官回都獻給王室。陽七在奴棚外的籬牆邊徘徊了一會,腦袋一熱,突然生出一個不可置信的瘋狂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