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牆之隔的奴棚内,渾身赤/裸的貴族公子已經在井邊站了許久。他被雨水打得濕淋淋的,長發狼狽地貼在臉上身上,懷裡仍舊抱着從父親肚子裡生剖出的嬰孩。那孩子剛開始還哭得撕心裂肺,這一會兒已經哭不動了,孱弱地蜷在他手臂間瑟瑟發抖。估計再過不久連身體都會冷下去,徹底變成一個死孩子。
院牆外就是稷坂山,夜晚的山裡傳來一陣一陣野獸噭嗥。破敗的奴棚年久失修,籬牆之間甚至有半人寬的空隙。奴隸們一到晚上,即使不用田監驅趕都會自己乖乖鑽進奴棚鎖上大門,否則保不齊就會被鑽進來的野獸拖走生吞掉。
沒被帶走服侍兵卒的男奴們此時都老實地躲在奴棚裡,他們大多是戰敗城主的近侍,家臣們的親眷,或者是富戶們的夫子。以他們的身份還不夠資格讓士兵千裡迢迢送到王都裡去。他們曾經都是好人家的男兒,知書達理,如今卻會為誰能去服侍前廳的兵卒大打出手,就為完事後能有一口飽飯吃。
他慢慢踩上井沿,心想等這孩子徹底咽了氣,他就從這裡跳下去,一了百了。
他是孟織國祁城城主的長孫,王室血脈。他不能用身體讨好仇敵,隻為像牲畜一樣,活得毫無尊嚴。
“你要跳井?”
貴族少年打了個寒戰,女童的聲音突兀地在身後響起,如同雨夜從深山走出的精魅。他慢慢回過頭,看見高高的籬牆上騎坐着一團黑影,因為太黑看不清楚樣貌,隻能見到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
少年沒有回話,他不确定深夜憑空冒出來的到底是什麼人,或者是什麼東西。對方等了一會,見他不答,又問:“你要抱着她一起死?你又沒問過她,怎麼知道她也想死?”
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他懷裡抱着的,許久都沒有動靜的孩子,聞聲竟然動了動,發出一聲貓兒似的啼哭。
少年仿佛被哭聲驚醒,他站在淅淅瀝瀝的夜雨中,僵硬地抱着這世上,他唯一僅剩的血親。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開了口。
“反正也活不了。”少年聲音嘶啞,幾乎不像他這個年紀發出來的,“她是王室女嗣,被絕陰/戶,反正也活不了。早點死了,沒什麼不好。”
“你又不是神仙,怎麼知道她活不了?”女童依舊不依不饒,“若我能救她,你怎麼償我?”
怎麼償她?他一個亡國公子,賤命一條,還有什麼能償她?
他突然想起年幼時到山中巫寺祈福,巫寺裡的巫官說每一座山中都藏着精魅,祂們會在夏雨的深夜拜訪,提出條件,誘騙世人。
他連死都不怕了,難道會怕山精?
“你怎麼救她?”
“我自有辦法。”僞裝成女童的山精騎在牆頭,對他循循善誘,“我要救了她,你就是我的了,我讓你幹什麼,你就要幹什麼。”
果然是個山精。
少年心中暗想,不知是想吃他的肉身,還是想要他的精魄。他上前一步,離不懷好意的山精近了些。“我怎麼知道你能救她?”
山精似乎被問住了,她思考了一會,窸窸窣窣下了牆,然後不多時從籬牆縫裡塞進來一團模糊的血肉。那個山精蹲在籬牆後悶聲悶氣地對他說,“你把孩子給我,然後抱着它,就說孩子被從牆外面鑽進來的胡豺吃了。現在天上下雨,留不住血。但要把地上弄亂些,不然不像。”
少年雙眼盯着籬牆邊血淋淋的一團,心如擂鼓,他不知對面是個什麼樣邪惡的東西。他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問,“我怎麼知道她會活着?”
“你可真啰嗦。”黑暗中山精嘀咕了一句什麼,語氣終于露出不耐煩。“我三天後抱她過來看你,這樣總行了吧?萬一被我不小心養死了,你也不吃虧。反正都是要死的,我養着,還比你養多活幾天。”
如果在一年前,他被人告知自己會和一個山精做交易,他一定會指着那人發笑。而今他卻能很平靜地,說出個“好”字。
少年一步一步,走近豁着一張大口的籬牆,仿佛傩禮上獻給山神的祭品。他托着自己剛出生不久的幼妹,從那張黑黢黢的大口中将她送出去。他覺得自己已經瘋了,如果沒瘋,又有誰會做出如此瘋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