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望着自己如今這副殘缺不全的身體,他哪裡有什麼資格說愛?
他根本一塌糊塗。
舒依禾跟在他身後喊,荊八王男的賀喜禮呢?
他隻能慘淡一笑,嘔出一口鮮血。
他沒有禮物,便隻能以手作刃剖開自己的五髒六腑,鮮紅血液染紅身上潔白裡衣,往日最注重禮儀規整的八王男卻顧不上這些星星點點的猙獰痕迹,拖着破爛不堪的殘廢身軀一路走一路笑,在所有人避之如蛇蠍的動作中爬上結侶大殿,祝福一對女貌男材的新人。
剛出爐的溫熱的金丹在他青白發灰的手掌裡愈發顯得光彩奪目,他癡癡凝望把夫郎護在身後的舒道君,勉強勾唇笑了笑,隻說了一句話。
“如今我已身無分文,隻用此物,祝道君喜得良緣。”
緣分竟然默許你離去…
那便祝你不老不死,不傷不滅,萬壽無疆,修為從此高深莫測,隻在冷月下靜默一人,獨享無邊孤單。
有一顆血淚終于從他已死的冰冷軀體中墜落。
千百年後,化作修真界霄天刀派合體後期修為的大長老晚間打坐時,額發中偶然排出的濁汗。
已經成為德高望重大大大前輩的舒挽月尊主随意拂開額角虛汗,繼續專心修行。
一室安甯寂靜。
二。
萬裡雲好天氣,夜間戰火初歇,四處都堆積着殘垣斷壁,但可以預見的是,明天即将到來。
人群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有兵士也有當地百姓,大家圍繞在熊熊篝火旁載歌載舞,慶祝着這一場以少敵多并最終勝利的漂亮仗。
剛剛洗淨身上血污的舒大将軍也一道兒被熱情的群衆拉了過來,不由分說将人安置在最中心方便她烤火賞月。
既來之,則安之,舒挽月縱容地跟着這個才到她胸膛高的小姑娘一路走走停停,又順手抄了壺烈酒放在懷中,在高熱溫度中享受難得的閑暇時光,與幾位好友一道兒斟酒放松。
隐姓埋名的荊州八王男作為副将之一,暫且停留另外一個篝火堆旁休憩,好客熱情的百姓們圍着他輪番表示感謝,他高昂着頭一一接受了,偶爾望向舒挽月的眼神過于志得意滿,還帶着點她看不懂的情緒。
看到他那副樣子,下意識皺眉的舒挽月撇了撇嘴,悶頭喝完手中滿滿一杯椒昌酒,那尋常人碰上兩口就倒的烈酒隻不過是讓這位大将軍臉上紅霞再濃一分,神色依然清明。
“怎麼了?”注意到大将軍神色沉郁的好友稍偏一些身子,轉過來盯着她瞧:“不是才打完一場漂亮勝仗,怎麼還繃着個苦瓜臉?”
“是啊!”坐在另一邊的道友聞言也笑到:“多笑笑吧,主将沉重,旁人也放松不起來呀,瞧,歡歌笑語的聲音比蟬鳴可低了不少。”
萬度戎小将軍沒哼聲,矮身再往大将軍的夜光杯裡傾灑一壺好酒液。
舒挽月神色柔和些許,被好友們逗的大笑兩聲,靜默兩息,忽然又像下定了什麼決心,輕聲開口到:“我總覺得,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三個朋友團團圍住她,洗耳恭聽。
舒挽月歎氣,朝荊八王男的方向努嘴:“你們也知道,我是為了證道渡劫才從修真界回到荊州來的,選定的情劫人就是他。”
“可是,”她為難地扶額歎息:“越相處我越覺得我們之間的緣分甚淺,他和我完全不是一路人,荊方觀的野心是想稱王成就霸業,而我是宗門中人,志在四方助力。”
“早知道當初就不怎麼匆忙定下來人選了,唉,眼下這可如何是好?”
“啊?”認識了多年的嘉應好友簡直匪夷所思:“有什麼好糾結的,說來說去就是不适合不喜歡了呗,那分開不就好啦?”
好友家裡是有名的富商,為人豪爽大方,這次跟着舒挽月來也是身先士卒,想為家族開辟一條新貿易線。
舒挽月搖搖頭,更是愁眉苦臉:“不行的呀———我是修士,承載因果一道自有定數,不可随意擾亂———都說好了,他正是我的命定人,怎好朝令夕改,徒惹人煩悶?”
荊方觀是舒挽月的命定之愛———
“等等。”
霄天刀派出身、與舒挽月結伴數月同行的同宗道友這時候忽然出聲,打斷了她的愁緒。
她不可置信地重複一遍舒挽月方才說出口的話語:“‘正’是?請問您這個【正是】是怎麼得出的結論?”
她複又談到:“你情我願的事情,不情不願之時該分開就分開啊,從沉刀冢裡撈出來的刀器靈還有和主人不合适就趁早分開的道理呢,姐妹如手足,男人同衣物,不會吧,小舒道君怎麼這點兒道理都看不透?”
靈光一閃,好友忽然拍掌大喊,驚得旁邊人都止不住往這邊看:“不對啊月月,告訴我,命定人?”
“你說荊方觀是你唯一的命定之愛?”
“可是你怎麼知道誰會是注定的那個人?
她們這一套三連問把舒挽月腦子也搞糊塗了,悶頭又幹一整碗好酒,本就所剩不多的理智徹底下線,暈暈乎乎地回答她倆:“呃…憑感覺?”
正為她倒第三杯酒的萬小将手臂一顫,不小心将濃香酒液撒出來些許,舒挽月毫不在意地将其一掃而空,萬度戎盯着她動作的手,語調遲疑:“恕将直言,其實我早就想說了,八王男這樣的男子,别說神秘廣袤的修真上界,包括荊州在内,五州哪裡不是一抓一大把…?”
“他有什麼資格值得您為他任勞任怨?”
“你看!”霄天刀派同袍一瞬間明白事情關竅在哪裡,恨不得傾身向前使勁搖醒這個腦袋裡都是烈酒的大将軍:“莫不是安南道君臨行前為我們講解相關事宜時你都打瞌睡去了,你居然不知道!哈哈,回去我必定得在大家夥面前笑你三百年不止!”
“給姥娘我聽好咯,渡劫正緣是一種類型而不是特定的某個人,你根本就不必要死薅着荊州八王男不放,後邊排着隊的水靈好男子呢!”
什麼?
原來如此!
對啊!
我又不是非他不可!
籠罩着世界的薄紗好像正在極速褪去,酒氣上湧,心思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向來喜歡說幹就幹的舒挽月将酒杯一把塞進随旁同飲的萬度戎懷中,立刻轉身朝得意洋洋的荊方觀走去。
“喂,八王男。”她喚道。
荊方觀下意識坐直身子,臉色暈紅得吓人,語氣也輕佻了起來:“月兒,有什麼事不能回營帳慢慢說嗎?”
周圍男兵聽見他的話語都流氣地哄笑起來,他們副将是大将軍的男人,晚上是要鑽同一個被窩的,這是大家幻想的、心照不宣的事實。
舒挽月眯眼,擡腿将地上聚集一堆的被鮮血浸濕的塵土全數踢進旺盛的火舌中,一寸寸熄滅,男人們跳動浮躍的心思立刻安分下來。
“全體都有。”她冰冷而威嚴地命令:“既不喜火絨,上城牆,全夜不休!”
将令在上,無人敢辭。
衆人心中叫苦連天,卻沒有敢推辭反抗的,他們都曾見識過眼前女人在戰場上堪稱恐怖的統治力,說一句料事如神、力挽狂瀾不為過。
邁着整齊劃一步伐的士兵們離開後,這堆熊熊燃燒的篝火旁就陡然隻剩下舒挽月和荊方觀二人。
兩個好友互相看了看,捎帶上萬小将,嬉笑打鬧就是不挪步,密切關注事态發展。
“我們分開吧。”舒大将軍平靜地下達這個爆炸性通知。
“我仔細看了看你的面相,如今你利欲熏心貪求無厭,不再是适合我的渡劫人了。”
荊方觀目眦欲裂:“不!挽月,你怎麼突然這麼想?不是說、不是說我是你命定的渡劫人嗎?你不能就這麼抛下我!”
“為什麼不可以?”舒挽月詫異地反問他:“當初說的清清楚楚,你我注定不是一路人。”
“是我做錯什麼了?難道是強搶民女那件”他慌裡慌張的求饒還未說完,舒挽月強勁有力的一巴掌已經扇了過來。
“閉嘴,帶着你手底下那群混賬東西立刻離開我的隊伍,給你兩個時辰的時間,再敢出現在我面前,刀劍無眼。”
比雷霆更響亮的一巴掌,叫他耳膜一瞬間鼓脹、破裂,臉頰緊随其後疼得發燙,眼睛更是隻剩下紅腫不堪的一條縫,但是身體上的侮辱敵不過心裡把握不住某物、事情即将失控的恐慌感,荊方觀猶不死心,急切開口挽留:
“不要離開我好不好?我愛你啊,我可以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你看,你看啊月兒,這是隻為你跳動的一顆真心!”
荊方觀作勢要拿佩刀剜開胸膛。
和他的預想沖突了———舒挽月居然沒有動容地阻止他的自刎,反而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觀,像看路邊的狗。
她情真意切地疑惑發問:“你的一廂情願也要我負責嗎?”
“再說了,你的心難道是什麼無極珍寶?淨給些沒人要的東西,唉!”
“如果不遠離你,别說你自己了,我也會跟着黴運纏身抑郁寡歡,這可不行。我舒挽月才德兼備戎馬一生,可不是為你上位稱霸天下的。”
“我有我自己的欲望和野心。”
說完最後一句通知,眼見荊方觀承受不住打擊似的,身子搖搖晃晃向她歪來,舒挽月心覺不對,身手敏捷地跳開,遠離了這個黴運精。
熾熱火焰找不到的角落,暗紫發黑如蛇一般的不明黑線從荊方觀的身上蜿蜒爬出,在沒有人注意的角落向舒挽月發動預謀已久的襲擊。
篝火映照,道友和好友一左一右齊齊發力,一道兒将舒挽月從熄滅的柴火堆旁拉入這邊的明亮光景中。
黑線撲空跌入火堆,不期然碰到至純至陽之物,陡然痛到扭曲,卻又别無它法,隻能眼睜睜瞧見自己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魔氣全數化為空霧。
宿命既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