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它畢竟是火苗，是光明的象征。
被遺忘的空地中，一點琉璃樣式的銀灰流水在霜華劍勢的作用下脫離主體，慢慢從空中墜降，不期然滴落在顔色鮮明的燦黃羽上。
舊有神鸾，名重明，生有重瞳，馭紅金焰火，性光明，行黑暗，燃其異羽，佐以物私，能聯生通死，招骨引魂。
暾暾平白打了個噴嚏，勉強睜開一隻被打到浮腫的眼睛，哽起脖子從青雲劍内往下看，見自己本來就沒有幾根的寶貝金羽掉落了好幾支下去，其中一根恰好正正壓住一枚銅鐵做的、沾了血的長形凡物，現下又染上銀水，看上去好不淩亂可憐。
它氣得從鼻腔裡噴出一口火焰。
火苗一觸即燃。
瞬間充斥整個虛無空間！
安南粗喘着氣，不敢置信地看着從九命殿角落裡找出的那盞光線淡黃的魂燈。
怎會？月兒居然沒死！
不對，當年她确實是看着它熄滅的啊？
又怎會遺下這一縷神魂？！
她一時間又驚又喜，悲怒交加，又趕緊在天機道同僚的指點下祭出秘法，一路追随那細不可察的最後一根命緣之線，用神識探查如今舒挽月的神魂滞留在何處。
塵緣未了，舒挽月入不了輪回。
她曾喚她一聲師尊，她就必定要送自己的徒兒一路青雲。
找啊找，找啊找。
舒依禾在滄清河畔停下腳步，對岸臨水照花的美人同她笑了一笑，邀請她過橋來和她一起玩耍，她知道不遠處有片芳草地，裡頭種了很多火紅色的山茶花，在月光下極其美麗，春夏交際的時候，還會有金黃色的禾苗随風起舞。
腦袋混沌的女人不理解這個笑容的含義，現在的她更接近一個不人不鬼的怪物，被剝奪所有感知漂浮在黑暗中，不會說話，也沒有自己的情緒，更别提思考。
但是，隔着一層模糊水霧，她突然不想看見這個笑容虛假的女人。
她厭惡她，她恨她。
身體好像有自己的自主意識，行動不受控制，七竅五髒正在超負荷地流出淡藍色液體，她卻不管不顧，隻暴怒地沖向祂。
沒料到舒依禾會突然暴起，正試圖和碧落一左一右包抄她的聞意躲閃不急，腳跟像長了釘子，絲毫動彈不得，隻能冷汗直流卻什麼也做不了，眼睜睜看着斷面尖翹的彎玉雁翎刀直沖自己心口而來。
這可不是開玩笑啊！分神大能的全力一擊！她一個金丹修為的小修士能動彈才有鬼了！光是撲面而來的強大威壓就夠她喝一壺的了！她聞意年少聰慧有為馳名五州，原來就是預備在今日為入魔的舒君的光輝事迹上再添一筆的麼！
“嬴殷四長老———碧落，元嘉———走過路過漫天神佛———我還年輕———救命啊———”
“别叫，來了。”
金雞未鳴，凜劍已至。
劍尾拖着絢爛紫雲的重劍開足馬力，速度比流星還要快上個三四分，轉瞬就殺到了幾人跟前。
随之而來的還有安南道君吼破嗓子的叫喚哽咽連連，聲淚俱下：“幫我撿一下簪子，求你了嬴殷，之後要殺要剮由你來，這輩子我沒低下身求過誰，隻求你幫我這一回！”
千鈞一發的功夫。
有人在說———
“魂燈沒滅，鳳頭銀钗裡的是月兒啊，那是月兒的殘魂寄居在裡面啊！”
有人不知不覺靠近———
“停下，不許再胡鬧搗亂了，都當姨母的人了還一團孩氣，會給大家帶來很大困擾的，真是不學好。”
“怎麼沒能長大呢？你這個孩子。”
那人從背後擁上來，輕輕握住她痙攣扭動的手。
交疊的濕濡掌心，隻感受到咚咚咚的脈搏聲音，如雷貫耳。
她像被陡然拔掉逆鱗的龍或者應激的貓或者落水淋濕的狗或者其它什麼動物，渾身僵直，不敢言語，本來已經散開的瞳孔一瞬間縮小如麥芒，又放大似圓盤。
舒依禾一直都知道一個道理。
除非奇迹出現，否則命運軌迹既定如此，大差不差，人生就是獨自跌跌撞撞地走向并不美好的終點。
然而奇迹是誰定義的？它什麼時候才會出現？出現的時候會有什麼指示或者先兆嗎？它能帶來或者改變什麼？
舒挽月沒能掙脫自己的宿命，舒依禾于是心灰意冷地下了結論：奇迹是虛假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那種玄妙莫測的東西，想要的東西隻能自己去争取，而且要切切實實不能抱有僥幸心理地去争取，不然隻會落得一片虛無的慘淡下場，和舒挽月一樣。
恨意讓她清醒，讓她理智，讓她捱受無邊地域的拷問，但是恨也摸不着，流淌到最後，它算不算虛無呢？
反正都沒有苦苦等待一個不會到來的、充滿希冀的奇迹可惡。
可笑她今天才知道。
奇迹是假的，但愛是真的。
愛是真的，奇迹就是真的。
【你是我的妹妹，我們在一起就不孤單啦！】
【你不是小草，你是旺盛生長的禾苗。】
【想為自己而活，為解放女子而活？那就來吧，加入蔭盟，我等着你們。】
人小鬼大很有自己想法，願意主動來和人交朋友的舒小小君、繼承家族武學天賦，舞刀弄槍樣樣精通的舒大小姐、早早踏入戰場，誓要守衛河山的舒小将、創建蔭盟，庇人平安的舒家使君、天賦異禀，豪情萬戰的小舒道君、滅敵百萬、戰無不勝的舒大将軍、相夫教子，處理内務的舒氏王後…
她們都在朝她微微笑了一笑，在暖黃的色調中笑着鬧着，或行或坐或卧，各自掉落一塊或大或小的碎片，又粘合蛻變，漸漸凝聚成記憶裡某個人的模樣。
“多年不見。”
“沒成想會是在這種情況下倉促見面，你過得并不太好，是為我的緣故麼？”
“但能見到你，我依然很高興。”
“你呢？”
舒依禾停頓半晌猛然回頭。
那人終于輕喚一聲。
“苗苗。”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蓦然卻見那人，青蔥正好，笑意盈盈。
她眉目如當年，
流轉她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