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認真真看完了她的一生,聞意福至心靈,突然領悟到了受害者有罪論的核心。
是因為比起荊方觀這種高高在上擁有強權的施害者,以舒挽月為首的困陷于婚姻裡的受害者相比較之下是較為弱小的一方,而許多人欺軟怕硬,谄慕強大。
荊州人會因此下意識覺得施害者是難以制衡和改變的,所以,那就要讓更弱者下跪與反思,用改變處事方式來赢回強者的喜愛與聯系,弱者就是好欺負好指責,如果她們不能及時做出改變,等待她們的隻有人言可畏與鄙夷輕視。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大家都不敢接受被傷害是随機無序的事實,憑荊方觀的心機,不是舒挽月,也會是王挽月、李挽月,他們非要找出更弱者的毛病,給受害者盡己所能地潑髒水,以安慰自己傷害永遠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給自己洗腦自己不會成為下一個舒挽月。
這是旁觀者的自我安慰。
聞意清楚看到了在男權壓倒女權的洲際大背景下,舒挽月成功成為王後登上寶殿後所做出的種種舉措。
因着有她這麼個平民王後做擔保和榜樣,無數原本困頓在家中的女子被家人放行,以此效仿、争取得到更大的利益。
女子離家、女學興辦、女官入朝…她在位的那段時間,百廢待興的荊州風氣最為開放,經濟政治繁榮昌盛,女子地位也得到了極大的提高,一躍成了聞冀梁荊繁五洲之中的前兩州。
後來,舒挽月又用自己的下場作為反面案例敲響警鐘,教會舒依禾乃至更多荊州女子,不要溫和的走入良夜,作為既定的受害者的唯一的解就是讓自己變成更強大的一方,強到令人逢迎,強到讓人畏懼,能在被侵害的時候做出有利的反擊,把強弱角色調換過來,從最弱者變成至強者,再不容任何人置喙。
委身于黑暗,是為了給火種和希望積蓄力量。
她破戒律的理由無關情愛,而應落腳于責任與大愛。
凝滞空間中忽現一道戾風。
那道帶着赤焰金光的火球呼嘯着沖來,對準高台王座旁的兩姨侄一炮接着一炮,不過荊方觀也并不在意究竟是誰不慎中了招,反正現在舒令儀舒依禾兩人身上都帶有不同程度的傷害,他乘勝追擊打中了誰都都算是好事一樁。
作為荊州昔日的主君,舉全州之力供養的荊方觀修為大成,一身靈力精粹強悍,他天生自帶的本命靈火自然也是經過多層淬煉,觸之永燃,滅無可滅。
舒令儀道行較輕,反應自然也比舒依禾等人慢上一拍,雖然心中早做準備及時跳開了他的攻擊範圍,空氣中殘留的烈焰卻還是順着軌迹漂燃到了她的飄揚的發絲上。
一直随侍在旁的杜蓉女官當機立斷用短匕絞斷這一截發絲,幸而舒令儀本身便是短發,這些零落下來的散亂粗硬的頭發很好割離。
衆人冷眼瞧着那一截手指長短的發須在過度的高溫中艱難縮緊身軀,于滋啦滋啦的尖叫中漸漸消失殆盡。
“你瘋了荊方觀?!這是你的親女,你就這樣對待她?!”
舒依禾臉色不知為何發白,言辭卻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激烈犀利:“她是舒家人,不是扔給你荊州任意磋磨的可憐蟲!斷尾求生的惡毒蠢貨還敢上前來讨打?!”
錦霞醫官登時上前要為舒令儀查看身體情況,對方擺手搖頭,戰場上瞬息萬變不可不防,還是先度過這一遭再說。
她懶得細想舒依禾這突然貓哭耗子假慈悲的作态又是為何,不過兩方暫時聯手先将荊方觀這個外姓人趕出去是最優解,于是竟也難得附和了一句。
“古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今父既親離,割發代首,一刀兩斷,就此恩絕。”
身處魔眼庇護下的荊方觀因正在快速流失的血量而身體搖晃,聞言先是大怒繼而冷笑連連:“豎子難教,女兒無用!”
“本君年輕力壯,日後子嗣定豐,狼子野心之徒何敢造次,唯有以死謝罪,以平吾憤!”
舒依禾臉色微妙看他一眼,他斷子絕孫的藥還是她當年親手下的。
荊方觀不知這樁陳年陰私,滿以為自己還是志得意滿事事順遂的荊州王君,如今又有魔族坐鎮,那名最難纏的青雲劍修也被魇寐吞吃入肚,剩下人不過群龍無首,能一舉鏟除兩大毒瘤,簡直天助他也!
當下他便仰天撫掌大笑,語氣痛快喧然,似乎真的成就了一代霸業:“荊州衛聽令,如遇反抗,就地格殺!今天在場所有人,一個也别想活着離開!”
那些提前灌了許多瓶晉仙丹下肚的死士暗衛此刻在魔眼的作用下已經全無人性,隻猶如行屍走肉般提着缺口反刃的大砍刀,像渴食鮮血的惡狼沖入羊群,肆意屠殺。
此時現場一片混亂,他們滿以為這次又是一場無甚趣味的單方面斬殺活動,卻不曾想這些人———特别是原本躲藏在人群中,在男人們的暴行下啼哭哀嚎的女人———居然敢拿起不知從哪搜刮而來的武器,第一次憑借自己的力量開始反抗暴虐。
可是還是不夠。
她們的人數猶如星星之火,雖然耀眼,但終究寥寥可數。
暫避風頭的舒令儀親眼見證了子民們生澀而勇敢的反抗。
她神色微動,心裡漸漸湧上來一股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包括了什麼的複雜情緒,就好像長久以來的單向呼喊,終于觸及山壁,迎來漫長回音。
“啊!”
稍遠一些的地方忽然發出驚呼,舒令儀因此悚然一驚,離王府最近的第一批人傀已經聽從魇寐的召喚龇牙咧嘴闖入祭殿,修士們對付他們還算輕松,但也架不住對方的數量實在令人絕望。
不同于有思想但是無法控制行動的預訓子,整個荊州已經埋葬在地的死屍幾乎都被莫名力量異化為活死人傀儡,匆匆趕來分享這一場血紅色的饕餮盛宴。
“殿下,我無事,不要過來!”
陪伴在舒令儀左右的,曾經在昌黎城救下的王華玉女官不慎着了道,不知道是不是被祭殿下奮力反抗的同胞們感染,也有可能是在舒令儀身邊跟随時間長了耳濡目染,在短暫的驚慌之後,她很快冷靜下來,并拒絕了舒令儀的靠近搭救,抽出随身佩戴的長刀開始與之纏鬥。
曾幾何時,她是個不識愁滋味也看不慣血肉模糊的大小姐,她不喜歡暴力血腥,崇尚在風花雪月裡做一場自怨自艾的夢。
現在,她最喜歡挂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強壯精神,野蠻體魄,用力生長。
不遠處南流景護着臨冬也就近從樓中跳下來,回到舒令儀的身邊,并順路解決了氣喘籲籲的王華玉背後偷襲的人傀。
摒退侍從兩步,仍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高處的舒依禾眼角向下,慢條斯理地俯視短短時間内恢複了元氣的舒令儀等人。
陰影之中,她透過舒令儀眉眼彎彎的眼睛去凝望另外一雙眼睛。
她漫不經心地想,不知道她有沒有告訴過她,她長得很像她娘親,性格也像。
這時又恍惚想起來,哦,她們分開的時間已經比她們相處的時間還要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