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她人的懷念和講述,聞意在漫長的記憶長河中慢慢拼湊出一位溫和可親的長輩形象。
這該是她最先接觸到的幾位親近的女性長輩之一。
盡管已經記不清舒挽月的面容,但記憶裡的某個角落,總有個身材高大健壯的長輩喜歡将小小的聞意舉在肩頭或者摟入懷中,帶着她去摸那些冰冷但堅韌的武器。
聞意那個時候隻是個兩歲的小豆丁,被母君岑群青抱過來做客的時候連話都說不了幾句,隻會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惹急了就會皺巴着一張小臉大哭不止,誰也哄不住。
在一排排陳列的法器中,兩歲的聞意最喜歡沉睡着的刀與劍器。
怕她被誤傷,下人們拿着畫筆金鈴之類的東西來哄她,以期趁機拿走那些危險的冷兵器,可是偏偏小王女就犯了犟,一個勁抓着兩三把刀劍名器往懷裡帶,誰勸都不好使。
“要,想摸摸!”雙手雙腳纏在劍上,聞意鼓着臉,努力調整語言表達自己的訴求:“娘、娘,要,想、摸要!”
岑群青挑眉,笑得慈祥而無奈:“這是舒姨母的寶物,意兒再怎麼想要想摸摸,也得問問舒姨母的意願呢?”
聞意支着耳朵聽岑群青講話,在費力理解完娘親話語中的意思後,她點點頭,跌跌撞撞去找對此時的她來說還太過高大的姨母:“一,一一姨、姨姨!”
因為跑的太急,中途穿得圓滾滾的聞意還打了個滾,給舒挽月姨母行了個大禮。
“娘娘、姨姨,摸摸,寶寶,意姨摸!”越說到最近舌頭越打結,小聞意自覺丢臉,眼皮上下一碰,比口水先出來的是大顆大顆聚集在眼底的淚水。
舒挽月笑得合不攏嘴,好容易才親自彎腰将小朋友牽到自己肩頭上,大度到:“走,讓舒姨姨帶意兒玩一圈,一把把摸一項項玩,玩個盡興玩個開心!”
“玩———”這個字,聞意說得雀躍而大聲。
那時候,看着笑容燦爛耀眼的舒挽月姨母,她在心裡默默地想,自己以後也要成為這麼強壯有力的大人。
聞意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理解,明明是這麼美好的時光,怎麼好像才打個盹的功夫,一切就都變了樣子了呢?
舒挽月在成為王後的第二年末死去。
這一事實,不論是對百廢待興的荊州還是苦苦支撐的舒家都是沉重的打擊。
其實早在大半年之前,舒依禾就隐約察覺到了阿姐和贅婿之間的不同尋常。那幾年間,即使在她們成婚後,舒依禾也還是保持着以前的習慣,一月左右就會給姐姐寄一封親筆信件。
可是也不知道王城那頭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自從生下舒令儀這個小女兒後,舒挽月的性格變得越來越敏感多疑,時常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思索人生,不時又沖出來在王府裡各處撒潑大鬧,或許是在找什麼東西,也可能隻是心情不好需要發洩,總之,她的個性與從前相比可謂性情大變到一個可怖的程度。
最後的那半年,舒依放心不下阿姐,常常會花許多天的時間從嘉應趕到主城,又托人遞牌子進宮面聖,這才能輾轉得到機會入殿去安撫阿姐舒挽月,而且見面時間還有嚴格的限制,每次舒依禾想試探着詢問些什麼的時候,都會被等候在一起旁的嬷嬷們打斷。
舒依禾能看到舒挽月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于此相對應的是,她不止一次在王府各處撞見過荊州王,也就是她阿姐名義上的夫君,她老舒家的贅婿荊方觀與各路女子幽會。
有一年的七月初七,舒依禾又騎着馬來見阿姐,結果時候不巧,舒挽月抱着牙牙學語的舒令儀在院内學習功課,順道兒午憩了一會,舒依禾不想打擾母女兩個的惬意時光,便悄悄從院中退出,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随便走走。
她躺在幾株高大竹樹搭就的清涼台上看竹葉飄飄,王後喜竹,為了讨她的歡心,荊方觀特意叫人移植了這一大片南域綠竹栽到王府後花園,好叫王後不至于思家過度神色郁郁。
因着竹子的生長實在是太快了,不過半年的功夫,這兒就形成了一大片郁郁蔥蔥的竹節林,夏日燥熱,此處卻确實是個不錯的避暑勝地。
舒依禾的體型相比她阿姐來說偏瘦,是那種精幹的瘦,人又高挑,今日又恰好穿了一身綠裙,遠遠地躲在竹木高聳處時,倒是挑不出一點錯誤來。
她首先聽見一高一矮兩個小婢女路過竹園,順便歇腳聊天。
“今日是七月初七的好日子,民間都把這一天喊作七夕呢,聽說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一天。”
紮着雙丫髻的矮個子先點頭,随即又飛快地将頭左右搖擺得像個撥浪鼓:“不止吧。”
“王後說,在她們修真界和其它幾州,七月初七也被稱作女子的‘事業節’,是向女織神乞求自己更聰慧機敏,變得更加心靈手巧的節日,相熟的幾個朋友之間還會互相比拼擅長的手藝,取長補短呢!”
豌豆芽生半尺長,家家争乞巧娘娘。
天孫若認支機石,塊質猶存織錦緞。
高的那個女孩聽聞此言,立刻驚呼出聲:“竟是如此?真是有趣啊,有機會,我也想去過一過這外邊的乞巧節,許一許自己的期願呢。”
“為什麼還等待以後呢?現在就可以許願嘛,隻要心誠,我相信女織娘娘一定會聽見我們的呼喚的!”
說着,她立刻從身上掏出兩塊橘寶糕擺成祭品狀,雙手合十雙眼緊閉,念念有詞作祈禱狀:“娘娘娘娘,希望以後我能手巧一點,做出更多美味好吃的甜點,早日接過我娘親的重擔。”
高個的不甘示弱,想了想撕下一張随身攜帶的黃草紙本,悄悄蓋在橘寶糕上:“那,那我許願我今年的文昌運更旺!老天奶,不要再讓您的孫女當見習女使了,我想通過内庭考試,正式成為一名優秀的宮廷女官!”
“诶你怎麼擋我的祭品呢?”矮的那個小姑娘許完願一看簡直氣的跳腳:“站住!把我的橘寶糕還回來,不準吃,不是,起碼給我留一塊嘛!”
兩個小女孩打鬧着嘻嘻哈哈地跑走了。
仰趴在竹台上的舒依禾呈大字型随意放松着自己的軀體,在姑娘們走之後懶洋洋的翻了個身,去吹自己面前耷拉的一絲頭發。
然後她撞見了荊方觀。
和一個穿着清涼的樂人拉拉扯扯。
那根不聽話的頭發沒了風的幹擾再度垂下,這次主人卻沒再額外花心思管它,而是眯起眼緊緊盯着遠處的一男一女。
阿姐不是說,自己和荊方觀感情甚笃,相濡以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