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中到酉正時分,白姜磨了一個下午也未能從她口中再得到一個字。
他坐在矮凳上愁眉苦臉,周謀耐不住氣焦躁地在屋内走來走去,季文萊則站定在窗前,腦子裡思緒萬千。
他反複咀嚼着李其真吐出來的幾句話,已經死了、不是活人、自己、男女…他總覺得李其真好像在打什麼謎語,可是不知道謎題的他們還是一頭霧水。
不知道死了男人、自己不是活人、女人自己知道…季文萊随意将幾個名詞組合起來,打亂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想起來最開始的順序。
他無意識重複道:“男人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女人知道自己不是活人。”
!!!
這兩句話好似什麼開啟口令,原本蜷縮的李其真一瞬間放大瞳孔,像隻即将溺水而亡的貓,發出了一生中最尖利的嘶吼:“似生即死之人登高遠眺,等待重逢!”
白姜望着昏迷過去的李其真也發出了驚呼:“李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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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頭,碧落和元嘉對視一眼,估摸着往李府一來一回的時間該是天黑了,索性未雨綢缪,利用[四方鎮生存公約]規則三與規則九,鎖好房門直奔李其真的住所。
本來是加強身份認同進行同化的,沒成想被兩個女修鑽了空子,隻要營造“女人”在自己院子裡的假象,從理論上來說就沒有人能在夜晚時間段内觸摸、攻擊、傷害〔休息中的女人〕。
兩個人拿好劍棍,确定靈力運行無礙,當下不再耽擱,偷偷摸摸從後府門翻進了李家小姐的院子。
因為時間确實還早,這會兒去肯定也找不到什麼線索,碧落還掐着點繞整個四方鎮走了一圈,隻得出了一個明顯的結論:老槐樹真的很老很大。
它幾乎占滿了四方鎮頂上的一整片天空,即使從前就知道老槐樹是這裡的信仰象征,但禦劍飛行從更高處往下看,才能發覺,無枝桠的樹幹嚴嚴實實地把這一方淨土包圍住,甚至可以說四方鎮就是依托老槐樹而存在的。
元嘉在碧落背後盡力穩住身形,因為可以算是頭一次站在劍上飛行,風又真的很凜冽,即使元嘉把身上的長袍裹了又裹,她的聲音裡也不自覺帶了點顫抖:“呃…碧落?額外發現什麼了嗎?”
從前在修真界,元嘉大小姐哪裡有過這麼“寒酸”的出場方式,要不就乘坐各類高端飛行法器,要不就特地打扮好了盛裝登場,最次最次也要跟随在合歡宮宮主旁享受萬人朝拜,要不是碧落臨時提出換個角度看世界,那柄霜華劍又實在美貌勾得她心癢癢,元嘉打死也不會一腳踏上這極限高空!
碧落歪了歪頭,察覺到身後人的緊繃和不适,她雖然不言語,但還是默默給兩個人套上了保護罩,又溝通霜華讓它飛得平穩些,身體順勢往後傾讓元嘉能拉她衣角拉得更加順暢,這才從唇角裡滾出來幾個字:“不能飛更高了。”
明明遠處也能看見層疊的群山,但這地方就有股莫名的力量,以槐樹為中心,像個大海碗似的倒扣在土地上,身處其中的旅人就如籠中麻雀,半點掙脫不得。
舒适許多的元嘉點點頭:“本來就是個循環嘛,出不了一定範圍也正常,這個秘境還沒這麼大能量侵蝕整片土地。”
兩個人便圍繞這棵古老的槐樹開始探險,暗沉粗糙直插入天的樹枝沒什麼好看的,還是心思活泛的元嘉在一層又一層的樹桠中一眼看出破綻,扯着碧落喊到:“看!碧落,帶我到底下那處樹洞裡去!”
扶搖劍修依言俯身,果然見那槐樹背面不大不小正開了個洞,也不知是人為還是天然形成的,就直挺挺凹在樹幹中央,隻是平時因為地勢原因,還沒有人注意過這處不起眼的樹洞。
碧落帶着元嘉與其遙遙相望,正猶豫要不要這時候就一探究竟,那邊天聽通尺突兀地便開始震天響起來。
元嘉毫無準備被唬了一跳,連忙拿起法器看上面新鮮出爐的消息,并喃喃細語到:“這群混小子已經到李府撬消息了,還真快。”
“李其真危在旦夕,叫我們趕快去無方鎮這面的李府瞧瞧有沒有什麼她心愛之物喚起她的求生欲。”
既然如此,元嘉擺了擺手,最後看幾眼幽深的樹窩,決定道:“還是聞聞更重要,得了,咱倆先走吧。”
老槐樹就在這裡跑不了,白姜那邊卻是急等着救命了,兩個女修快刀斬亂麻,又趕回到李三小姐的院落中。
碧落、聞意、元嘉三個人其實與這位李家小姐并沒有太多的聯系,畢竟從前都是些被壓迫的貧苦女子,和這位高高在上,備受全府寵愛的嬌貴小姐似乎真的是雲泥之别。
可當真如此嗎?
第二性别作為附庸者真的也有“崛起”的一天嗎?
女修們探索着答案。
印象裡這位李小姐的身份其實是“伥鬼”類的既得利益者,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成了父,權制度的護庸,欺壓旁人而不自知。
因此從前的日子裡還沒有人轉換身份體驗過她的情感。
這會兒既然聞意已經被拉走,一個空間裡又隻會有一位求援者,于是眼下閨房裡自然空無一人,倒是陰差陽錯方便了元嘉和碧落。
劍修既然主動去屋子内部探索,元嘉想了想,在外邊的小院子裡各處都轉了轉,待拐到一處牆角時忽然聽見一段對話。
一個人說:“哎,你說我們要在這裡守到什麼時候啊?都三四天了就把人困在這個鳥不拉屎沒油水的爛角落,人都發黴了!”
“就是!”另外有個就附和道:“一介女流能翻出什麼花樣?我就不信她能從這李府飛出去不成,何必多此一舉非派人守着!”
便又有人調笑到:“嘿嘿,說是唯一的大小姐,還不是被二少爺一上位就打發去了外嫁?婚期快了吧,你看看,弄這麼寒酸,知道的是嫁小姐,不知道的還以為娶外室呢!”
“快了快了,就這兩天的事情,把我們哥幾個叫來不就為這事嗎?”
第一個開口的人就接上了話,聲音猥瑣至極:“可不是相當娶外室咋的!你們都還不知道吧,我三哥的外甥的鄰居的小舅子就在婁府當差,那婁富商啊今年都七旬有餘了,就指着人參靈果的吊着口氣呢,小姐嫁過去可不是當繼室的繼室的繼室?”
“這不就和外室沒什麼差别嗎?哈哈哈哈哈,說不定啊,那婁老爺子一看到這麼個美嬌娘,一口氣沒上來倒過去讓咱小姐年紀輕輕就守了活寡也是可能的,嘿嘿嘿!”
眼看着話題越拐越偏,一牆之隔的元嘉越聽臉色那是越沉。
是了,雖然李其真人不在空間裡,但秘境的基本邏輯還是在照樣運行着的,這些個家丁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開些下三濫的玩笑話。
那婁富商她也是知道的,雖說家财萬貫,但人是又老又醜,手段又狠辣,最喜歡嚯嚯年輕小姑娘,妾室私生子什麼的都一大堆,死在這老變态手裡的花季少女更是不知道有幾何。
李其真這個足不出戶的千金大小姐落到他手裡還能讨得了好?
這樣想着,元嘉心中原本對李其真的偏見不知不覺都少了一些,唉,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這小姑娘恐怕也沒比旁的姑娘們活多長時間呢,年紀還那麼小。
她轉會屋内去将消息告訴了碧落,又傳給了周謀澄心等人,惹得季文萊連連贊同:“難怪我之前看見了那麼多守衛,原來是作這個用處!”
這邊話還沒說完,另外分開被派去和女鬼方交涉的元理和宴樓玉也傳了消息回來,卻有點語焉不詳:“打聽過了,本源方面問不出來什麼,談及對李府衆人的印象,她們卻都說那裡頭盡是可憐人。”
天将昏暗,宴樓玉給自己套上一層又一層裝備,隔絕法陣雷天符咒千殺訣樣樣齊上陣,确定萬無一失了,這才繃着臉開始和滿臉血污的女鬼們“友好交流”。
元理站在他背後,漫不經心地充當吉祥物,一身黑氣比身前衆女鬼還吓人。
費盡心思無效溝通了好大一番功夫,宴樓玉終于從對面含糊不清的語句裡挑揀出幾個關鍵性詞語:“大樹”、“李家人”、“美娘子”、“苦命啊,早亡人”。
美娘子應該就是指的張恨美,那位留在四方鎮的女性修士,她是李有德和李其真的生母,李家名副其實的當家主母,不過據說是突發惡疾早早便撒手人寰了,可以說,她真真實實是為丈夫和孩子犧牲了一切。
宴樓玉還在努力回想之前各個方面所得到的消息,元理卻似想到了什麼,一腳踏上前逼問:“木娘呢,那個叫木娘的賣花女,她究竟是怎麼死的,死前又經曆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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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對不起木娘!”李其真忽然放聲大哭起來,伏在床榻上的瘦弱身軀急劇顫抖,眼眶湧出大滴大滴淚珠:“是我太懦弱,是我太沒用,是我太可惡!嗚嗚嗚,為何非要她去白白送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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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娘…啊,買花女,花很漂亮的那個…是淹死的吧,和大家一樣,都溺死了。”
“對,對,對,我那時在河底看見了的…是李少爺指揮人将她扔下來的,那時候她還有一口氣呢。”
“我記得…她有死孕胎,先生說是妖孽…被活埋了…不知怎麼的,鎮上傳瘋了…平息民怨,扔河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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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娘!你當時還有一口氣的啊!為何、為何我就沒注意到呢,為何我就這麼無用呢,是我殺了你,是我啊!”
木娘是先經過那種深埋入地的窒息痛苦後才被水裹挾着溺死的,人生最漫長最痛苦的死法,她經曆了兩回。
在她死的時候,她在想什麼呢?
她會覺得自己的一生是毫無意義且可笑的嗎?
她不得不死。
她逃不了,
她也逃不了,
她們都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