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層會開成這樣,他是始料未及的。自己的用心良苦,換來的,是如此不堪。别的不說,第一個溜走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存富這樣的分局長。那其餘在座的,又何嘗僅有他一人呢?
張張面孔寫滿的不樂意,成了距離洪躍進與萬世生能讀到最多的臉。
洪躍進力穩住自己。他頓了頓,緩緩開了口:
“事前,我跟萬世生想到集資建房會吓跑很多人。隻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第一個被吓跑的,會是我們的于存富。是的,手摸良心講,我們都是窮人。窮人什麼樣?标準一樣一樣的。是不是隻要有房貸,背賬到退休,就是窮人?我看不是。的确,眼下我們很多人半死不活、一地雞毛。我們大部分人的開銷,花在了給老人看病、給孩子上學。要想改善住房條件,心有餘而力不足。可大家想過沒有,光是靠着工資過活,幾年以後、幾十年以後,會是怎樣?還是一地雞毛!我有時候感覺,作為窮人,活的沒有價值,輸在眼光。特别是今天國家鼓勵消費、擴大内需,我感覺自己提這個想法,相當于罪人。我們得換種活法。窮則思變啊,同志們!要是我們不放手一搏,再過個幾年、幾十年,原地踏步,我們又會怎樣?不為将來着想,才是真正罪人。在座的是各位是部門負責人。你們是單位的智囊、精英。如果沒有危機意識、超前意識,不敢拼不敢搏,不改一改思路,那我們将成為下一代人眼中的千古罪人。社會上有這麼一句順口溜,叫作‘搏一搏、單車變摩托;再一搏,摩托變奧拓。最後一搏,奧拓變波羅(筆者注:波羅,即大衆汽車polo)。’這麼粗淺的道理,哪怕是剛參加工作的年青人,小小年紀都懂。你們一把年紀了,搞不明白?你們究竟要我們當領導的怎樣!我們究竟是要當一位美國式老太太,還是要做一位中國式老太太?這則冷笑話我說過多次,我再來一遍。一位中國老太太,年到60歲時,終于掙夠了錢,買了一套房子。另一個美國老太太,60歲時終于還清了購房的貨款,而她已經在這房子裡面住了30年了。這個故事告訴了我們什麼,大家自己琢磨。我在這裡,以我洪躍進的名義,請各位,手摸良心,再想一想:多年以後,究竟是美國老太太對,還是咱們中國老太太對?”
洪躍進的話,再明白不過。他想用理想、信念留住高人;用感情留住常人;最終,兩者失靈,他還會給出最後的實惠,留住普通人。
可他沒有想到的是,台下的中層們,不乏高人,也有常人,甚至,還多了普通人。一張張面孔,在理想與信念、感情與既得利益之間,不時轉換,變換角色,變得複雜異常。
原定半天的會議,開了一整天。
會議開到當晚下班時間,意見不一。
各方争執不下。
最終,下午時分,所有人重回會議室。
這一個下午,洪躍進與萬世生将一場旨在統一思想的會議,臨時改成民主投票,産生最後的決議。
投票采取了“滴滴豆”的方式。隻是每個人拿的,不是豆子,是一枚乒乓球。
人人排隊,對着主席台有上印有“贊成”、“反對”大字标簽之下的玻璃瓶,投進自己的一票。
古老的投票方式之下,人人能看自己的投票,進了哪一個透明的玻璃瓶。
幾個年青人被臨時請進會場,站到主席,做起了計票、監票。
投票當面計票。
一位年青人上台,唱出計票結果。
人人聽到着“贊成”票的結果十五票,“反對”票五票。
結果不言自明。
會開到這個份上,洪躍進長長吐了一口氣。
接下來,他總結會議,讓中層們放手發動基層幹部的思想工作,馬不停蹄,做一場曠日持久的基層幹部宣傳、動員工作。
萬世生站到主席台,對着到會的中層們,再次耳提面命、讓中層廣泛宣傳,傳達到每一個基層幹部,取消原定房改房,準備集資建房。
中層們各回各家。
與中層們相比,新成立的地稅局雖然年青,但成員們卻是名符其實的老員工。從稅務局到地方稅務局,單位在變,人未變。單位與人的關系,是名副其實的“鐵打營盤流水的兵”。
對于基層員工,高層領導們相離太遠,鞭長莫及;中層距離他們最近,是貼心人。
面對高層意見,中層們不可避免地要直面自己的内心;隻要局領導的決定沒有最終塵埃落定,他們總想着踮起腳尖,嘗一下頭上懸着的胡蘿蔔,繼而成為宣言書、宣傳隊,播種機。
洪躍進要的,正是中層們的這個心。
隻是他最為擔心的,是新組建的中層隊伍各懷心思、各有各想。其中不乏不理解、不支持的。他們的真實想法,會帶動一大批幹部們,成了他們的想法。
一切極不穩定。
可洪躍進要的,正是這種心态。它最能反映最真實的狀态。
不同的中層,結果不一。
江北的于存富很快報來了動員結果。結果不出意外,江北分局九人,沒有一個同意集資建房的。
以他所說,江北跟他一樣,人太窮,無人願意集資。
另一頭,縣城分局的張家善行動迅速。
為做通工作,他是一連開了幾場動員會。
最後一紙征求意見書,由張家善帶着,報到洪躍進面前。
縣城分局二十二号子人。二十二号子人的意見,足以成為影響最廣的意見書。
接張家善帶來的簽字意見書時,洪躍進的手是抽搐着的。他害怕裡頭會像是裝了令人害怕的眼鏡蛇一樣,不僅吓他一頭,甚至奪他一命。
意見書打開來,他倒吸一口涼氣。
諾大的一個縣城分局,簽字同意建房的,不足一半。
對着不過半結果,洪躍進和萬世生傻了眼。
幾名不願建房的老同志,被請上了洪躍進和萬世生的辦公室。
老同志們惹得兩人氣力全無。
一位老同志情緒激動,甚至一拍桌子,吼上了:
“你們要我們出那麼多錢,是不是想逼命、不給我們活了?全家老小那麼多張嘴,全靠我們的幾文死工資,你們知不知道?要是全花光了,還讓我們一家人差一屁股的債,你們讓我一家人去哪兒喝西北風?”
拍桌子的是陳武實。
這位當年一連幾天跪倒在業文強門前不起、活生生将自己女兒送進稅務局工作的老幹部,到了國地稅一分家,故計重施,硬生生将女兒送進了國稅,而将自己留在了張家善的縣城分局。
剛開始,他吸着手中的水煙筒,一聲不吭。
等到洪躍進講得口幹舌燥,要聽聽他的意見時,他瞬間來了精神。
在一拍掌拍下桌子後,他丢了手中的水煙筒,一臉鐵青,咨牙俫嘴:
“要我少出點,搞房改房,全縣家家單位都興,我跟着興,無話可說;可要是硬讓我出那麼一個大價錢,讓我稿什麼集資房,老子不幹!這事誰想出來的馊主意?虧你們想得出來!你們這是要搜刮咱老百姓的民脂民膏,來給你們臉上貼金!什麼集資建房,全是哄農民賣田地——坑人!我不吃你們這一套。要我集資,沒門。你們當官的,趁早死了這份心!”
送走陳武實,洪躍進面前來的,是苦着臉的萬世生。他在另一位老同志面前,同樣未能讨得一口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