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分局長辦公室煙霧缭繞。人人看着一反常态的于存富吞雲吐霧,幾個女同志進入後快速捏上鼻子,走了。
李得淼回到分局晚了些,得知分局來過何滿康,進來了。他沖張興福問:
“是不是老可來了?”
張興福點點頭,一臉若有所思,卻少有地不吭一聲。
李得淼嗅到滿屋子的煙草味,注意到了是于存富在吸煙,奇怪地道:
“你老幺哥吸這麼多煙幹嘛?不對嘛,老幺哥?你都這個點了,還不回家,是不是想跟我一樣,到食堂混飯吃呐?不對啊,這不是你一貫的風格呀!”
于存富繼續吸他的水煙筒。滿屋子的二手煙,經衆人提醒,惹得張興福不安。他瞅了于存富一眼,不滿地道:
“是啊,不是我說你老幺哥,你老幺哥也該自覺點!吸這麼多煙,你真想把我這裡當成煙窗不是?”
于存富放下了手中的水煙筒:
“是是是,大老倌發話,這煙我就不吸了。人人反對的事,我不得自覺、好好表現才是?老得,不是我說你,我得批評你兩句:上次我沒有跟你們去吃燒烤,你們真去了地區稅務局?沒有吃到燒烤也就算了,連大老倌要當局長這麼大的事,你也不跟我說一聲。都怪你。你為什麼不告我一聲?要不是我今天聽說這事,我怕是咱分局最後一個知道這事的人了!罷了罷了,是我錯,是我錯。我承認錯了,行不行?我這個悔啊,悔得腸子差點青了!大老倌,你來說說啊,是不是這樣?”
于存富少有地誠惶誠恐,令在場人人笑彎了腰。
有人笑他名為稅務局二才子,卻空有名頭,成了瞎子聾子;有人笑他一天到晚隻忙着回家,老婆孩子熱坑頭,真把老婆當成了老娘?還有人笑他平時精得像猴子,連根蔥都要算計錢的人,怎麼那天晚上不跟着大夥去吃燒烤,打錯了算盤?
衆人的嘲笑聲中,李得淼“咦”了一聲,奇怪地問于存富:
“那你今天又想犯什麼渾?是不是一步錯、步步錯?你聽聽,你張口一個‘大老倌’、閉口一個‘大老倌’,想幹什麼?”
于存富眨巴着眼,一臉不解:
“這麼說,下一步興福要當局長,我來巴結巴結他,叫他‘大老倌’,難不成又成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
李得淼道:
“這點事情你都不懂整,你那個‘二才子’的名号怎麼來的?‘大老倌’是人家解放前縣城土匪頭子金來發的外号,全稱‘金大老倌’,你不知道?後來‘金大老倌’被鎮壓,最後落了個就地正法的下場,你現在跑來管張興福叫‘大老倌’?你就不怕不吉利?莫不是你一聽說咱們張臭就要高升,來提前叫他‘大老倌’?你這個叫法不妥。你還不如叫他‘張地稅’,或者‘張局長’呢!”
話到此處,于存富一拍腦袋,雙手抱拳,連聲對着張興福道:
“是是是,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我不該叫興福‘大老倌’,該叫他‘張局長’——張局長哎,我的姑奶奶喲,你可要大人不記小人過,記得得帶我這個弟兄去吃碗飯喲!”
衆人嬉笑怒罵間,張興福一臉受用。他話不多說,似乎仍沉浸在與何滿康的對話中,一聲不吭。
辦公室這頭的熱鬧,讓人分外親切。一切仿佛回到了從前。分家在即,人人心頭将分離的苦痛,卻少有地多了如此少有的歡快,難免讓人心頭徒增一絲溫馨。多久沒有這麼肆無忌憚的暢快了?
谷文武自然不會錯過如此熱鬧。他擠了進來,往辦公室裡來湊。人到時,剛好于存富在抱拳,他揀了尾巴,嘟囔着道:
“消息可真——興福真要當局長啦?”
人人看向張興福。張興福嘴巴動了動,不出聲。于存富不容置否:
“老谷,連你也跟我一樣,還不知道下一步人家要去任局長?”
谷文武一驚。他總算明白了衆人熱鬧的原因,竟是有此驚天大變!驚愕之下,他喃喃地道:
“真、真的?真要這樣,那我可得跟着興福去吃碗閑飯了。”
說下這話,他向張興福道:
“是不是,興福?什麼時候你去當局長,你告我一聲,我們幾個也湊個錢,給你送個行啊!你是我們分局走出去的,不念僧面,也會念個佛面,多多照應下我們幾個老頭老倌的,是不是?”
張興福白了谷文開一眼,張口了:
“就你谷文武,要來給我送行呢!誰稀罕!你不給我添亂,我就算是謝天地了。這麼多年,你是狗改不吃屎。再不改改你一身的毛病,我看一步誰敢帶你混?我說,你都老同志了,一大把歲數,還吊兒啷當的,你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你是個會熊樣?就你那尊容,到時候我看誰敢要你!我告訴你,要是下一步你不跟我,我得反過來請你去撮一頓。到那時,送行的人不是你,是我。”
人越聚越多,聽着張興福訓谷文武,一時沒了聲音。
李得淼不想冷場。他像是幹活的等送飯的來——嘴閑,當着所有人的面,他問張興福:
“張臭,哦,不,張局長。你們為什麼管何滿康叫‘老可’?‘老可’究竟怎麼來的?你跟大家講講,讓咱也跟着長長眼啊!”
人逢喜事精神爽。張興福當仁不讓,講起了他最拿手的段子:
“你問何滿康為什麼叫‘老可’?講起來是個笑話。你們在何滿康面前可說不得,他會惱了的。背着他,說來無妨。‘老可’由來說的是,何滿康當年想進稅務局,可沒機會,進不了。一氣之下,他去當了兵。當兵三年複員,恰逢稅務局招幹,何滿康逮到機會,跟汪楊興一起,招工進了稅務局,在磚瓦窯工作組。工作組活累。何滿康抱怨苦死苦活,得不到提拔,跟當上所長的汪楊興較了勁。在汪楊興面前讨不到便宜,他回家沖爹媽發了牢騷,說自己身邊無人幫他。爹媽來了氣,罵他,說自古以來‘狗不嫌家窮’、‘兒不嫌母醜’,你抽什麼瘋?何滿康惱了,指天罵地,怪自己命苦。他歎口氣,說我姓何,身邊無人,不如‘何’字去個‘人’,改姓‘可’。後來叫來叫去,人人叫他‘老可’……”
張興福繪聲繪色,惹得大夥新奇。
張興福不笑,繼續道:
“再後來。何滿康琢磨着該成個家了,四處找人找媳婦。偏偏他人在疊翠稅務所,地偏姑娘少,人又長得馬臉一張,一時找不到媳婦,急了眼。好不容易疊翠供銷社有位女售貨員,跟他結了婚。婚後女售貨員嫌他窮,生下一兒半女,拍屁股走人。何滿康成了孤家寡人。他說他命苦,說疊翠這個地方鳥不拉屎,好端端的媳婦,跟養蜜蜂的跑了:戶口本上再沒了人——也罷,他直接上了派出所性,要改性,說自己沒有媳婦,‘可’劃去一口子,改姓‘丁’,要人家叫他‘老丁’……”
于存富再次抱上的水煙筒,笑岔了氣,一口氣沒憋住,“撲哧”一聲,竹煙筒裡的水一飛沖天,沖上天花闆;其餘幾人,個個橫七豎八,捂着肚子直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