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山備受煎熬。
分局裡董留成同樣興味索然。
董留成像是一直趴在低谷裡默默低頭的人。除了分局偶爾開會的時候,他會到場亮亮相,更多的時間,他少言寡語。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一人在忙什麼。他帶的一個兵,與他不同,每天忙着家裡的小孩,總往家裡跑,極少露面。兩人似乎成了單位裡不為人知的角落。
董留成不在乎别人是否關注他。他不想刻意給别人留下什麼。
分工的那一年,學生會主席的頭銜,未能給他帶來任何光環。他少有地打破了學校曆任學生會主席會留在地區城市單位的慣例,跌落縣份。在稅務局,剛開始他以為縣稅務局會給他關照,将他留在城關分局;不想,現實再一次給了殘酷的一腳:他毫無懸念地被分到了小鎮的稅務分局。
小鎮稅務分局裡,董留成一直過得壓抑。方方面面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同一年分工的,不乏大學生。人人無一例外,像是被壓到五指山下的孫猴子,紛紛遊落鄉鎮,在鄉鎮動彈不得。不僅不得調動,甚至不得提拔。裡頭的原因和說法,董留成雖從未得到證實,可他感受得到。在無法改變之下,他順應了。除了上班下班,他變得無聲無息、不聲不響。唯一的,是該幹什幹什麼。他學會吞咽委屈,磨平棱角,甚至陪着傻笑,以此面對逆來順受,不動聲色。他要扛過所有的苦,熬過艱難的孤單,咽下難奈的心酸,等待陽光。誰都知道,在體制内工作,一定要懂得彙報。可他極少彙報,更選擇少到張興福面前露臉。
終于,他等來了了解他、熟悉他的王志山。王志山分來後,曾經的校友,成了久違的朋友,兩人無話不談。
這天,兩人一同外出辦事。剛出大門,斑駁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董留成陰郁的臉上。看着他的臉,王志山突然想起與他出雙入對的林紅,不由得好奇地問,林紅和你怎麼樣了?怎麼我來了分局後,就沒有見到她來找過你呢?
話題勾起了董留成的心事。起初他默不作聲。一陣沉默過後,他幽幽地道:
“林紅來找過我。就在你工作前幾個月,她還來過一次。她是一個人來的。來了後,她說,‘這回我不回去了。我跟你守在這裡,班也不上了——我到江北街頭擺個水果攤,或者租個門面什麼的,留下做生意,跟你過日子。等生米煮成熟飯,我再跟家裡人開口。’”
說到這兒,董留成已是一臉死灰。
好好的一對有情人,怎麼是這樣?王志山急促地道:
“怎麼回事?難不成是林紅家反對?”
董留成擡頭望了望天。天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如同此時的董留成的心裡一樣。他許多不說話,走了一段路,這才緩緩地道:
“是她家裡不同意。畢業後,我上過她家。她家在貴州新義。你知道,我們那一屆學生,貴州新義來的一共五人。分工後,林紅分到了新義稅局。她是獨苗,父母是高幹。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她父母不同意我們。林紅倔着皮子,偏要和我在一起。剛開始我想不通,父母和戀人之間,她該選誰?後來我想通了。談戀愛本質是情緒交換。愛的本質是感情交換。而婚姻的本質,是價值交換。愛跟婚姻不一樣。愛是犧牲,隻會帶來痛苦。愛情和婚姻不是一回事。表面上它是兩個人的事情,一塊過日子,可背後牽扯兩個家庭,就得看兩個人能否給對方提供價值交易。婚姻是雙方利益的平衡。什麼是平衡?就像我們戰友一樣,分工明确,做賊分贓均勻。這話是不是很殘忍?但這就是事實。平衡了就穩定,不平衡就出問題。說到底,婚姻是兩個家庭的事。每個人與父母的血緣關系斷不了,生來注定;改變不了的事情,結婚的雙方說斷就得斷。我總不能因為人家隻有一個林紅,林紅要和我結婚,我們壞了人家的家庭關系吧?最後我想明白了,跟林紅分手。林紅不同意,從新義過來找我。我将她送走了。為此,我想不通,躺在床上整整一個禮拜,才回過神來。說實話,我差點死了。哥們,要是我沒挺過來,你再見不到我了!”
原來二人有着如此悲壯的離别!
空氣在這一刻凝固了,難以呼吸。王志山不想再次讓董留成難受,變了口氣,打趣他道:
“那,興福提到的‘老佳興家的姑娘’怎麼回事?”
“那是玩笑。”董留成一時間多了似笑非笑。巨大的悲傷過後,他的眼神掩飾不住清冷:
“他所說的‘老佳興家的姑娘’,是江北中學的一個女生。我甚至連她叫什麼都不知道,隻知道姑娘的爹名叫李佳興,在老城做豆腐,興福管姑娘叫‘老佳興家姑娘’。興福之所以往我頭上扯,是因為我來工作的第二年,去江北中學搞了一期稅收宣傳。上台演講後,人家叫我‘孫老師’,來找過我幾回,興福拿我開玩笑。”
原來如此!王志山心頭多了一個個驚歎号。他痛惜董留成就此錯過了林紅。可人世間的你情我願,最終能牽手的,又有多少呢?
知道了董留成與林紅分手的事情,王志山對董留成多了理解。他知道董留成像是在黑暗中睜大了眼,在韬光養晦;也知道了他在等待。他在等着屬于他那一片天空的到來。
這天過後,王志山一心要幫二姐貸款。他想聽聽董留成的建議,或許他有辦法。
一連幾天不見董留成。
好不容易,他見到了董留成。
董留成終于出現了。這是兩人好不容易的見面。雙方多了說不出來的親切感。王志山心急,開了口:
“老流,這些天你死哪兒去了?要不是現在逮到你,我差不多忘了你長什麼樣了!”
董留成長長地“咹”了一聲,不緊不慢,看向王志山,似笑非笑:
“亂說,什麼我不在?我每天都在上班!你不能說沒有見到我,就說我沒有來上班。幹工作需要耐心。所以别在我不在的時候,找我不在的證據;也别在我的時候,找我的痕迹。這最傻。”
說着這話,他擡了擡手上的一本書。那是一本綠色封面的《國家稅收教程》教材,上面多了“高校課本”的字樣。
原來董留成在準備自學高考!
一聽王志山找自己是遇到了大事情,董留成将書放進身後的文件櫃裡,壓低了聲音:
“你我一輩子窩在這個夾皮溝裡有什麼搞頭?該讀書時就讀書。你至少不會想當個中專生,當一輩子吧?跟我一樣,你可以參加成人自考呀!”
王志山被貸款事情煩惱,哪有心思考文憑?他向董留成倒了苦水。
董留成一反常态。
他沒有張口說話。
王志山心冷了。
原來董留成也幫不了自己。
王志山失望極了。
極度失望中,這天,董留成突然來了。他找到王志山,說是趕快跟我去辦趟私事。
說這話時,董留成聲音壓得低低的。
一聽董留成要自己幫忙,王志山放下手中的事,跟着他出了門。
董留成似乎早有準備。他一身便裝,一出門,連走路都變得大步流星,像是完全換了個人。而王志山來不及換上便服,隻能身着制服,跟上了他。
兩人出了小鎮。
董留成兩眼放光,打量着過往車子。
一輛車經過,他手一擡,攔下車。
是一輛拉客的微型車。
簡單的問價過後,董留讓王志山跟他上了車。
車子駛出江北,直奔龍泉。
見到熟悉的龍泉,王志山憋不住了,問董留成你要去龍泉幹什麼?董留成不作答,隻說了一句話:
“到時候就知道了”。